女王當然知道不妥，因此半個月前她才借韋龐公爵之力促成那項決議：假如認同艾列克上位的軍隊將領達到半數(shù)，那么議政會就要遵從女王的意愿支持艾列克。那樣就算蒼角和暴風反對，有了議政會和兩個軍團做后盾，她就有理由任命新攝政。故而這半個月中她通過艾列克不止一次向議政會諸臣暗示，一個有著不同聲音的軍隊至少對議政會而言，比只有一個聲音的軍隊威脅性更小。所以福倫科繼續(xù)充當調解人，埃弗雷德仍然保持沉默，可惜路克謝和這個討厭的尤嘉葉始終秉承先王的意志固執(zhí)己見。

　　“尤嘉葉公爵，即使他們不贊成，也已經不能改變結果。”

　　“既然如此，先聽完他們的意見，也能讓未來的攝政殿下了解需要他發(fā)揮英明才智去解決的問題。”

　　路克謝公爵咳嗽了一聲，欠身說：“陛下，臣附議。”

　　兩位公爵一派的大臣紛紛表態(tài)：

　　“陛下，我也贊同尤嘉葉公爵。”

　　“我們不能無視兩位特使的看法，不然恐怕引起蒼角和暴風的不滿。”

　　“陛下，您……”

　　珂琳安妮冷冷地望著他們，克制著怒氣等底下的聲音再度安靜下來。“我知道了。”她盡力保持語氣的平和，轉向伊塞爾所在的一方，視線刻意落在弗朗茲身上問：“暴風的特使，馬里奧將軍是否愿意接受艾列克繼任攝政？”

　　“不，陛下。”弗朗茲干脆利落地回答：“將軍閣下說，一個從未接觸過軍隊的細皮嫩肉的貴族少爺，是沒資格站到他頭上的。”

　　弗朗茲過分坦率的言辭讓大廳內有片刻的寂靜。愛德蒙留意到他嘴角諷刺的笑意，十分懷疑這句話是被他重新修飾過的。

　　女王沉默了一下，目光終于對上伊塞爾的眼睛——這個時候兩雙相似的眼眸互相倒映著如出一轍的冰冷。“你怎么說？蒼角的特使。”她在后一句加上了重音，顯然已從艾列克那兒知道了他們在走廊上的談話。

　　伊塞爾盯著女王的臉，半晌，微微欠身：“我不同意，陛下。”

　　“這是蒼角那位代團長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也即是藍伯特將軍的。我不能接受一個借神殿之手殺死自己父親的人還能若無其事得意洋洋地繼承父親的榮耀和權位，軍隊也不會接受一個把他們尊敬統(tǒng)帥的性命獻祭給死神的攝政。”

　　大廳內“嗡”地議論四起，幾個略略聽說了些內情的重臣面面相覷，沒想到這位王子驟然發(fā)難。

　　“放肆！”珂琳安妮猛地站起身，指著他說：“艾列克是你的兄長，伊塞爾！要么為你不當?shù)难赞o向他道歉，要么就給我離開這里！”

　　伊塞爾抬頭凝視女王美麗的怒容，忽然微笑。“您為什么如此生氣，我最尊貴的母親？您害怕我繼續(xù)告訴他們您也是不光彩的同謀么？”

　　大廳內頓時鴉雀無聲。人們的目光在兩位斯迪爾德之間猶疑，又不時掃過神情鎮(zhèn)定的艾列克。上首的尤嘉葉和路克謝公爵不由皺眉，他們不認為這般激怒女王會對阻止艾列克上位有利。

　　“住口！伊塞爾，如果你不想讓在場的先生們看著一位王子被衛(wèi)兵扔出去的丑態(tài)，就給我閉嘴！”珂琳安妮手里的扇子幾乎被拽斷，她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長子，胸口劇烈地起伏，“誰給你權力在我面前放肆？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哪怕你是我的兒子，只憑你剛才的言行我就可以給你定罪！”

　　伊塞爾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但眼瞳的光澤越來越寒冷。

　　也許是他的目光鋒芒太盛，女王撇開眼，打開扇子遮住表情。她喘了兩口氣，放緩語氣說：“唉，算了。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你為瑞克的死感到悲痛。但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只會讓他在冥界的靈魂更加傷心。向我和你的兄長道歉，伊塞爾，然后出去冷靜一下，我可以原諒你的魯莽和冒犯。”她表現(xiàn)得就如一個寬容的母親那樣，對不服管束的兒子無可奈何。

　　伊塞爾對她的一番作態(tài)視若無睹，“還是那句話，陛下，艾列克不能成為攝政，這是蒼角軍團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珂琳安妮唰地收回扇子，不再充作慈母的角色，滿眼厭惡地看著他道：“你的意思？不要忘記，如果不是蒼角特使的身份，你甚至連走進這里的資格都沒有。”

　　“不，女王陛下，”伊塞爾微一欠身，“我是以代理攝政的身份向您呈達我的意見。”

　　“代理……攝政？”女王的聲音就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

　　大廳內的眾人啞然。多數(shù)人為伊塞爾身上突然加注的這個名詞感到意外，議政公爵們的眼神則出賣了他們表面上的平靜。杰弗利戈和斯科特似乎各有半邊臉龐抽搐了一下，不過皮膚下游走的情緒顯然不同。唯有愛德蒙表情如常，而弗朗茲嘴角的譏笑更深了幾分。

　　伊塞爾無視四周的驚訝，坦然地道：“事實上，我十六歲開始就代理父親的工作。父親出去冒險在比您知道的更早以前，他不在橙谷的時候，會讓我接手他該做的事。”

　　“不可能！”女王近乎失態(tài)地沖著他大喊，覺得自己被愚弄了。她喘息了好一會兒，又怒極反笑地柔聲說：“你不是小孩子了，伊塞爾，怎么還能在這么嚴肅的場合信口開河？代理攝政……為什么我從來沒聽說過？不，我相信在座的諸位先生都無人知曉如此荒唐的事！”

　　“必要或緊急情況下，攝政可以任命臨時代理人，只要取得超過半數(shù)的將軍同意——這一條規(guī)定在《塞利恩憲則》關于‘攝政職責與權力’的備注項中有相應解釋，只不過歷代攝政似乎沒有用到過這項權力。”伊塞爾從容回答，他相信他的母親對王國最重要法典的了解絕不會包括那些用詞枯燥條目繁瑣的全部細則。他伸出手，接過愛德蒙遞到他手中的一卷文書，好以暇整地說：“這是我父親親筆撰寫的任命書，在上面簽字的除了我父親，還有暴風軍團的馬里奧·尤因將軍以及……當時仍在世的云隼軍團前任團長奈特·渥夫將軍。四個軍團中有三位軍團長同意，我身為代理攝政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任命書通過一名侍從交于珂琳安妮過目。大臣們從女王想撕碎文書的表情就能判斷出它的真實性，他們被事情戲劇化的轉折弄得合不攏嘴。誰又能想到，死去的瑞克·威洛第亞居然會為這位曾經被大多數(shù)人遺忘角落的王子早早鋪好了前進的道路。

　　女王再度落到伊塞爾身上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生吃了似的，但這并不能阻止他的腳步。他徑自上前，越過僵立當場的兄長，站到了王座右手空置的位置——那也是艾列克一心夢想要站上去的地方。伊塞爾向著女王再度鞠躬，神態(tài)恭敬地道：

　　“既然您對我的身份不再有異議，那么，您要任命攝政恐怕不得不征詢我的看法。倘若我說不，即便您強行任命艾列克，他最多只能得到一個不受軍方承認的虛名。”

　　女王木然望著他的表演，詢問的語氣都失去了起伏：“你是說你不同意？”

　　伊塞爾不厭其煩地重復回答：“是的，陛下，我反對威洛第亞公爵艾列克繼任攝政。”

　　她與他冷漠相對，在他們身后，艾列克扭曲的表情將以往的優(yōu)雅風度破壞得蕩然無存。就算他無限接近那個位子又能怎樣？艾列克望著這對身份高貴的母子，恨恨地想，說到底這是屬于斯迪爾德的卡斯廷，而他再怎么努力也永遠只能在他們的邊緣徘徊。

　　“女王陛下，我最尊貴的母親，您已繼位二十年，我不認為您還需要一位攝政輔佐。”伊塞爾打破沉默的僵持，淡淡一笑道：“我建議您認真考慮立儲。”

　　好像有寒風穿堂而過，讓所有有溫度的生命短暫地凍住了聲息。尤嘉葉公爵迅速反應過來站出來聲援：“臣附議，陛下。您的長子都已經二十歲了，確實到了該認真考慮冊立王儲的時候。”

　　“奧德斯在上……”大臣們覺得今天的會議完全超出了期待，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兩年前以同樣理由開啟的那場風波。

　　當時的珂琳安妮掌權心思愈發(fā)迫切，在一些政令推行上屢屢使用激烈的方式刺探議政會的底線，導致女王與諸位議政之間的氣氛相當緊張。就在此時，個別大臣忽然提出按照先王遺愿立儲的建議，猶如火上澆油，一下使得他們爭執(zhí)的矛頭對準了向來遠離權力中心的伊塞爾。女王認為自己的王位受到威脅而做出強烈反彈，以莫須有的罪名勒令她的長子離開卡斯廷。議政會雖然與珂琳安妮有分歧，但并未想過逼迫一位合法君主退位，何況同那位常年不在王都的王子也沒有太多接觸，沒理由為了支持他與女王直接對抗。基于息事寧人的共識，議政會對這條形同放逐的命令選擇了沉默。

　　當時的伊塞爾一方面正準備親自動身去尋找父親，另一方面則不想與自己的親人為敵。不管母親怎么對待他，從他內心深處仍然保留了一線來源于血緣天性的柔軟。何況他也擔心如果自己與母親對立，有引發(fā)內亂的可能，或許會給不懷好意的鄰國可趁之機。

　　時隔兩年物是人非，伊塞爾的心境早已不同往日。

　　“立儲？”艾列克冷笑道，“憲則規(guī)定擔任攝政的王族必須放棄王位繼承權。”

　　伊塞爾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搖了搖回答：“不，艾列克先生，我只是代理攝政職務，并非女王正式任命的攝政，我仍然是第一順位繼承人。”

　　真是好想法。艾列克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這個弟弟恐怕已謀算好即使不能成為王儲，也可以以退為進占住攝政之位架空未來君主！

　　“你對此還有什么意見？”伊塞爾面容真誠地詢問。

　　艾列克死死地盯著他，說：“當然有。”隨即轉頭面向女王大聲道：“陛下，我提議冊立第二王子班尼伯德殿下為王儲。”

　　路克謝公爵緊跟著站了出來，鄭重地說：“我提議伊塞爾殿下，陛下。”

　　“讓一個殘廢成為下任卡斯廷之王，難道不怕鄰國嘲笑嗎？”艾列克用悅耳的嗓音吐露著惡毒的言詞。

　　尤嘉葉公爵皺皺眉，語帶諷刺地指責：“艾列克殿下，這里是議政會議，不是您的私人沙龍。請注意保持基本的禮貌和教養(yǎng)，不要任性地隨意發(fā)泄情緒。”

　　路克謝公爵接著道：“何況伊塞爾殿下身體上的遺憾，現(xiàn)在已不會對他的行動產生任何障礙，這不構成放棄一位成年的嫡長王子而選擇他剛滿十歲的弟弟的理由。”

　　不同派系的諸臣你一言我一句議論開來，女王卻反常地靜立在王座前，抿緊的雙唇和臉一樣蒼白，雙手拽著裙子的力度讓人鮮明地感覺出她盡了最大努力的克制。直到伊塞爾的聲音傳來：

　　“女王陛下？”

　　珂琳安妮的扇子一下擦著他的臉甩出去，“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伊塞爾的臉頰慢慢滲出一絲殷紅。

　　女王轉頭，一言不發(fā)地走下寶座，撇下她的大臣們快步離開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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