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不可能任務
貝里安看穿了他冰雕似的表皮下劇烈蠕動的掙扎,仿佛能感受到有什么東西將要破繭而出。魔族有趣地審視他,戲謔地問:“是因為接觸太多的光明就讓你忘記了黑暗嗎,我的主人?”
伊塞爾沒有回答,自顧自地說:“他們都說他不是個稱職的父親。艾列克與他形同陌路,老約瑟夫總是責怪他在我剛剛能獨立行走時就把我送去軍營,而布莉琪特和他真正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他停頓了一會兒,吸了口氣,沉靜地道:“可是我不能忘記,當我只能坐著和躺著時,他背著我認識外面的世界。為了讓我隨時可以找到書看,他連自己的房間都安置了書架。等我可以用兩條腿走路,他每次出去冒險不忘記帶上我,即使在危險的地方我只會成為他的負累。直到我足以替他處理那些瑣碎的公務,他終于能夠自由離開,卻依舊念念不忘要尋找自然之源。”
貝里安聽著聽著神情游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以我不能原諒他們……”伊塞爾長長地嘆息,一手捂住臉,手指的關節因為過于用力折成凌厲的角度,微微顫抖,“絕對——不能原諒。”他的聲音清冷平穩,卻讓人錯覺聽見兇獸的嘶吼。
貝里安似乎剛剛回過神,望著伊塞爾的表情,無意識地皺起眉,臉上隱約掠過莫名的煩躁之色。他恍惚從這個人類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因此不由自主生出的情緒無疑會影響他的判斷。
伊塞爾沉靜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留意貝里安的異樣。過了半晌,他重重地撫了把臉,抬眼問道:“我想不明白,我知道史丹佛擔任過母親的老師,然而作為一位大神祭,因為私交甚篤就協助女王謀殺丈夫的行為,豈不是兒戲?或者這不是史丹佛的個人行為,而是風神教改變原則的試探?”
“我的看法傾向于后者,也許是為了某種平衡。你的母親一直處心積慮想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女王,議政會制約著她,軍隊在你父親手里,她還能依靠誰?”貝里安冷淡地說。“我勸你不要對那些神的教徒抱有純潔的幻想。對神殿來說即使他們不至于把卡斯廷改造成歐尼斯特,一個親教派的君主總歸有利于信仰傳播。當然,這些猜測也只是一個‘邪惡魔族’的胡言亂語。你與其在這里冥思苦想,為什么不走出去看看?沒有了瑞克·威洛第亞,你知道你的對手現在在做什么?”
“大概在討論重立攝政吧。”伊塞爾完全不在意地道。
貝里安偏頭看他,輕描淡寫地問:“袖手旁觀真的沒關系么?身為一個領導者,太過特立獨行是不合格的,你不能總是什么事都想著自己解決。還有你外面的屬下,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你的命令。”
法師與他對視了一眼,目光又垂落到沉甸甸的書本上,一行一行地瀏覽著對他有用的信息。“那些都不重要。我還沒找到可以讓父親回來的線索,這才是最要緊的。”他木然地說,很快合上書,又換了另一本。
室內暫時安靜下來,只有翻書的輕微聲響。伊塞爾的雙眼布滿血絲,專注的目光漸漸染上一層浮躁。即使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在滿屋子浩瀚的文字里辨別符合要求的只言片語也是極為耗費心力的。
“沒有……還是沒有……這些都沒有!幫我想想,貝里安,”他的語氣不自覺滲入一點虛弱的懇求,“還有哪些書有關于冥界和靈魂的內容?”
一直無聲觀察他的貝里安注視著他不健康的蒼白,忽然屈指輕敲了兩下之前變出來的鏡子,但見藍光一閃,裊裊浮動的白霧取代了伊塞爾的鏡像。
一個陌生的世界在迷霧里漸漸成形。望不見盡頭的大地,浩瀚壯闊的海洋,綿延萬里的雄奇山脈,從空中俯瞰,組成了亞斯大陸的形狀。鏡中的畫面快速變換,眼前的世界被無限放大,可以看見陸地上聳立著一座座城市,只是彼此的間距相去甚遠。城市中有不少活動的人影,也許因為聽不到聲音的緣故,缺少了生命世界的喧囂和活力。
貝里安說:“這就是冥界。”
伊塞爾的眼中掠過驚愕之色,一半是因為貝里安突兀的舉動,另一半則是對著所見的情景。在世人的印象里,亡魂的歸宿通常以灰暗陰森來形容,但與鏡中展示的景象全然不符。如果這真的是死后的國度,那么除了畫面上色彩不夠豐富顯得相對單調外,與活人世界最大的不同大概是那種僅靠圖像也能感受到的與世無爭般的平和。
貝里安又道:“只有極少數的人類死后被天界接納,大部分的人會滯留在冥界生活,直到靈魂最終衰弱而消亡。死者必須經歷審判決定去向,一些人為生前的罪惡接受懲罰,還有一些人可以獲得轉世再生的機會。你父親不是虔誠的信徒,他的命運應該和大多數人一樣,正呆在某個地方等待審判。”
伊塞爾的目光努力在畫面中搜索,“你能在里面找到他么?”他問。
“我給你看的只是以往收集的記憶。”貝里安無情地伸手一抹,鏡子又憑空消失。“你們人類歷史上曾經有一種亡靈法師,能夠把死人的靈魂從冥界召喚回來。后來他們因此遭到了毀滅性鎮壓,召喚亡魂的法術也一并失傳。”當然在魔界還有當年亡靈法師的傳承者,但貝里安不可能把法術教給人類——召亡之術一旦重現人世,很可能改變主物質界文明進程,甚至提前結束第八紀。他在心里想著,口中則說:“那么你要接回瑞克的靈魂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獲得神的特許;第二,找一條能夠通往冥界的空間通道。”
伊塞爾即刻否定了第一條,天上的神祗太過縹緲,如果他是風神教的大神祭也許還有點考慮的余地。
“我建議你選擇第二條,雖然成功機率同樣無限接近不可能,至少比起第一條還有一線機會。可是,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魔族反問,神情里毫不掩飾淡淡的譏諷。
“是的。”
“不要急著回答,先聽我說明白。”貝里安的微笑令人完全無法放松下來。“能夠讓活人去冥界的空間通道,從理論上是不存在的。但是在一種‘亂序共生’的特殊情況下,假如同時出現‘洛比烏茲之門’,那么有‘亡靈燈’的指引,你就能穿越界域屏障到達死亡之國。”
伊塞爾飛快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可惜并未找到與這些奇怪名詞相關的痕跡。
所幸貝里安主動給出了解釋:“如果你留意過那些冷僻的冒險者日志,不只一個作者提到了相似的遭遇‘四季同存,草木倒長,日夜不分,咫尺天涯’——這種完全顛覆自然法則的現象就是‘亂序共生’。失去既有秩序和規則的約束,活人去冥界也就成了可能。一定幾率下,亂序共生區域會產生無序空間通道‘洛比烏茲之門’,只要有‘亡靈燈’,就能通過這扇‘門’找到去往冥界的路。”
伊塞爾神情一震,但沒有流露出多少喜色,他預感要達成魔族所說的條件并不簡單。
“亡靈燈曾經是亡靈法師們的常用法器,以黑色龍魂草做燈芯,用亞種人魚鱗煉的油做燈油。前者現在就剩下龍墓還有生長,后一種材料如今僅存于人魚沙漠。”貝里安繼續道,“而亂序共生現象只在諸神遺棄之地出現,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有可能,持續時間也不固定。那里從十萬年前神戰后殘留的混亂力場,是造成這種現象的主因。至于洛比烏茲之門的存在有更多不確定因素,唯一能確定的是每扇門通常能保存三十三天以上。”
伊塞爾很快聽出了問題的關鍵,“要達成的條件都和諸神遺棄之地有關?”
“沒錯。”貝里安的食指隨手劃出一串地名,從指尖流出青藍色的光芒文字似乎透著詭異的氣息:“除去青瞳森林、神顱島,還有龍墓、海中城、人魚沙漠、天堂山以及風王谷。為了保證不漏掉每一個可能,這些地方也許你都要去試試運氣。”
伊塞爾沒有做聲,他意識到這不是靠他個人就能夠達成的目標。
貝里安看著他的表情,嘴角掛起淺淺的嘲笑:“明白了?你要詳盡了解并且隨時掌握這些地方的動向,就需要許多人的協助,需要足夠的物力財力支持——集合在一起就是權力。你不是想讓傷害你父親的人付出代價嗎?你不是還想追究你父親兩年前的遭遇嗎?如果塔莫托齊所言屬實,恐怕你還得做好與光明神教為敵的準備。如今連風神教的立場都可能不利于你,你準備用什么力量來對抗?你那點杯水車薪的法力?不,是權力,只有權力能幫你如愿。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首先得清掃任何妨礙你取得王位的威脅,哪怕他們是你的至親。”
伊塞爾沒有做聲,淺色的眼珠剎那閃過猶如灼燒似的光彩,散發著刺骨的寒意。
“告訴我,你準備好了?”魔族的嗓音轉變得異常柔軟,猶如味道香甜的蠱惑:“用親人的血復仇,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拯救你的父親,為他向神殿討回公道甚至因此把你的臣民卷入戰爭的旋渦?”
伊塞爾垂下眼瞼,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
貝里安輕輕地笑著:“所以我再問你一遍,伊塞爾,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視野中的人類沉默得像一座雕像,安靜得連呼吸也感覺不到。只有身軀間歇性的微微顫抖,才能看出隱藏其中的激烈情緒。
“是的。”伊塞爾最終重復了先前的回答,用堅決得近乎決絕的口吻說:“我想得很清楚了,謝謝你的提醒,我明白要選擇的是怎樣一條路。可我必須救他,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永遠不會放棄。”
貝里安冷眼瞧著他表態,忽然嗤笑道:“說得真動聽,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總是不多考慮一下代價的含義……放心,我不會讓你輕易死的,一個活著的你對我才有價值。你得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死亡就能夠解脫,只希望以后你不會再后悔。聽著,我親愛的王子殿下,我并沒有改變主意,指出一個可行的方向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優惠。將來不管你的對手是誰,都得能靠你自己去面對。”
“當然,這原本就跟你們魔族無關。”伊塞爾漠然地說著,緩緩站直身,走向放著食物的桌幾,“現在我餓了。”
“那么,”非人類恢復了管家的謙卑,禮貌地欠身,“不打擾您進餐了。請慢用,殿下。”
房門開啟又關上,幽閉的空間里又剩下他一人。伊塞爾怔怔出神,忽然用雙手捂住臉,筆直的背脊佝僂下來,輕輕發顫。一種猶如嗚咽的聲音從他的身體深處響起:
“父親……父親……請你等等我,我一定……一定……”
他彎曲的背影像是在抵擋難以抑制的恐懼,仿佛強迫著情感接受理智已承認的現實,他抖得越來越劇烈,如同整個人都會垮塌掉一般,沉重的呼吸聲猶似疼痛的呻吟……直到他終于平復下來,放開手,冷靜的眼睛里再也讀不出任何感情。
(今天趕早發了。洛比烏茲之門,上一卷貝里安遇到小惡魔時提到過。最近天氣真恐怖,求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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