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廷是群山之國，大部分的道路沿山而建，起起伏伏。不過車馬經過倒不曾顛簸，即使荒郊野外也一樣平整而堅固的路面，是這片土地的人們數百年努力的成果。

　　從司賓特領往霍蘭德領比克拉倫斯回國時的路途順坦得多，伯爵計算著大概他們要不了五天就能到達目的地。一行人中除了原先的二十多名蒼角騎士，還有布莉琪特公主從自己侍衛中挑選的精銳，他們的任務是護送伊塞爾和公主前往橙谷。不過一直賴在哥哥身邊的布莉琪特現在正不情愿地呆在另一輛馬車上，因為伊塞爾表示要思索一些事，倒是管家先生被留在了車內。

　　當年輕的尤嘉葉伯爵煩惱著風花雪月時，伊塞爾則反復回憶在山泉宮時塔莫托齊透露的只言片語：

　　——安西爾皇子身邊的菲利普男爵跟我提到過，您父親是皇子派遣的冒險者在“龍墓”找到的，當然他并沒有說具體情形。

　　龍墓在“拂曉之堤”上，屬于薩豐同盟境內。“拂曉之堤”就是人們對連結西大陸與極東大陸之間大陸橋的稱謂，它面向創始之海的北側是連綿的高山峻嶺，仿佛守衛陸地的城墻，而另一邊卻是平原地形，一直是薩豐同盟內有陸地情結的大家族因此紛爭不斷的區域。龍墓就隱藏于“拂曉之堤”的山嶺間，和神顱島一樣都是所謂的諸神遺棄之地。傳說亞斯大陸最后的龍族埋骨于此，一同陪葬的還有它們生前收集的財寶，故而龍墓也是冒險者的“天堂”。

　　伊塞爾對父親跑去龍墓沒有多少意外，但老法師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心猛然下沉。

　　——這兩年的研究中，我曾在封存您父親的那層結晶物上發現多處光明神術的殘留，那些痕跡很細微，應該是還未消散干凈就被自然之源的力量凝結住了，如果換了其他法師可不一定會注意到。

　　那代表什么？曾經有光明神教的人試圖營救他——或者說相反？伊塞爾的疑惑還未問出口，老法師就從一本厚厚的筆記中抽出一張空白圖紙，滴上顯影劑后，很快清晰顯露了用隱形藥水處理過的圖案。

　　那是用法術拓印下來的光元素力量痕跡，伊塞爾雖然是法師，但不妨礙他辨認出眼前的圖形代表某種神術運行時的能量軌跡。而曾經模擬出類神術法陣的老法師，最后給了他一個明確的答案。

　　——整個大陸上，還沒有哪位法師像塔莫托齊大師我一樣通曉各派神術。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是“圣光回歸”。

　　圣光回歸，光明神教七級神術，把被污染的一切物質、生命連同靈魂都凈化成最純粹的光元素，效果類似于法術中的分解術。施術者應該是高階神職人員，不管目的是什么，肯定不包括救人的想法。

　　“貝里安，”在自己的思緒中沉默良久的伊塞爾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管家說，“就像你期望的那樣，也許我終究逃不了‘與光明的神祗為敵’。”

　　貝里安勾起唇角，他的眼神卻沒有任何含義。“您說‘也許’，是否代表您的猶豫？”

　　伊塞爾撇開眼，望向車窗外倒退的風景。

　　“好吧，我能理解您的心情，畢竟這條路最直接的障礙就是您的母親，不然兩年前您也不會選擇退讓。”貝里安體諒地說，精確地在某些字眼上突出誠懇的語氣。“您不必太急迫，這是一個雙向契約，說起來我的那一項要求也還沒完成。”

　　非人類管家恰當地表現了歉意，只不過針對的原由并非真像他言辭上表達的——他也沒打算讓眼前的人類知道。

　　不管貝里安和伊塞爾實際關系如何，至少表面上他的行為與其身份的契合度無可挑剔。傍晚車隊停在樹林中休息時，貝里安兩三下就把伊塞爾的帳篷布置得舒舒服服的，然后用儲物戒指里的全套自備廚具為他烹制晚餐。

　　一只纖纖素手悄悄伸了過來，快速夾走了一小塊剛烤熟的鹿肉。

　　貝里安繼續手中的動作，眼皮不抬地道：“公主殿下，偷吃不是淑女的行為。”

　　剛換了一身嫩黃色裙裝，頭發像小女孩一樣扎成兩股的布莉琪特飛快咽下鹿肉，用手帕抹去手指上的油漬，無辜地望著他問：“有誰看到了？”

　　貝里安沉默，掏出幾瓶調味料分別按照不同比例和順序灑在食物上。布莉琪特被香氣惹得直流口水，回味了一下方才的鹿肉，誠心贊美道：“說真的，貝里安，我至今還未遇見過比你更好的手藝，真不知道你跟誰學來的。我十分懷疑哥哥的挑剔是被你慣出來的。”

　　后一句雖然是批評，但夾帶著羨慕意味。說起伊塞爾的挑剔，也并非無的放矢。她親愛的哥哥經常東奔西跑，但在最惡劣的環境下也不會虧待自己，至于那個走到哪兒都帶著頂級香料的毛病，絕對是來源于管家先生的示范。

　　貝里安淡笑不語。他沒必要告訴她，他的服務精神以及對美食的講究其實是少年時期被另一個更挑剔的人逼出來的，只是已經很久沒有施展的機會了。如今趁著在主物質界履行契約正好練練手，倘若遠在異界的幾個家伙知道了，鐵定會妒嫉伊塞爾的好運。

　　布莉琪特又拈了小塊鹿肉扔進嘴里。她見管家沒有繼續話題的意思，干脆直截了當地表明了來意：“貝里安，伊塞爾哥哥恢復得如何了？”

　　“大概恢復了七八成的力量，相信到達橙谷時他就能復原了。”管家先生如實地回答。

　　布莉琪特滿意地點點頭，端起一盤做好的食物，徑自朝自己的帳篷走去。

　　貝里安眉心微蹙，忽然左臂上舉凌空一抓，猛地朝地上重重一摔——砰地一聲悶響，有個人影在草地上現出輪廓。貝里安不待他反應過來，放開握住他腳踵的手，輕輕一踢把他踹飛進不遠處自己的帳篷里。

　　“貝里安先生，怎么了？”周圍兩個巡邏的侍衛聽到動靜走近詢問。

　　“沒什么，”管家指了指腳邊一頭已經被騎士們清理了內臟的獵物，“我手滑了一下。這個有點沉，肉倒挺結實。”他自信剛才根本沒人看清他的動作。

　　貝里安把管家的工作做完才回帳篷。拉上門簾，他平靜地看向角落里被繩索一樣的青藍符紋一圈一圈綁了個結實的紅發男子，那尖尖的雙耳昭示著非人類的身份。小惡魔卡休則縮在另一角警惕地盯著他，瞧見貝里安進來才松了口氣。

　　貝里安彈了個響指，封在紅發男子嘴上的符紋立刻消散，同時沿著帳篷的地面多了一圈青藍的光芒，無形之中仿佛有股隱約的壓力把他們包圍起來。

　　紅發男子戒備地看著他，發現自己能開口時，沉聲道：“閣下是……”

　　“詢問別人之前，不應該自我介紹么？”貝里安浮在半空，懶洋洋地盤膝而坐，一手托著下巴，傲慢地注視他。

　　紅發男子發現自己完全看不透他。當然能把自己這個上位妖魔隨便一腳踢進來同時下了禁制的人，紅發男子有理由相信對方的實力不是他惹得起的，順從一些總歸無害。“我叫布魯沃，魯吉菲斯大人座下直屬……你們也是魔界來的吧？”他掃了一眼卡休，又轉回目光，不確定的只有面前這位。

　　魯吉菲斯？沒弄錯的話是那個代理妖魔王的名字。貝里安微微頷首，等著他繼續。

　　上位妖魔布魯沃放下心，在魔界以外的地方，魔族遠比人類團結。“可以解開我嗎？我帶了血河之王貝希加爾德殿下的指令。”他相信這個名字會對帳篷里的兩位同族產生足夠分量的影響。雖然同樣有個“王”的敬稱，他的上司只是妖魔族的族長，至多相當于高等魔族的地位，然而“血河之王”卻是魔界的實際統治者之一，是位不折不扣的魔神。

　　“哦？”貝里安一勾手指，一團血色的火焰從妖魔的身上飛出，乖巧地停在他的指尖。“原來是召集令。”他頃刻看穿了火焰的屬性，瞥向布魯沃問：“說說看是怎么回事？”

　　紅發妖魔還在震驚之中，不明白他如何能讓血河之王的指令之火召之即來。直到貝里安不耐煩地挑眉，他才回過神，有些畏懼地解釋道：“據說主物質界多了不少低等魔族。吾王魯吉菲斯接到貝希加爾德殿下的命令，要求他派我族之人去召回私自離開魔界的魔族，避免引發不必要的事端。我就是根據指令之火的感應才跟過來的。”指令之火給的提示其實是有貝希加爾德血統的卡休，他沒想到一上來便撞在了貝里安手里。

　　貝里安皺起眉，布魯沃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卻見他雙腳落地朝外走去。“呆著別動，你把獵人引來了。”

　　他一出帳篷，就看見一個算得上熟悉的人影出現在侍衛們的守備圈外。

　　“利維坎？”伊塞爾正向那人迎去，微微驚訝地叫出對方的名字。“你怎么來了？沒想到我們這么快又見面了。”

　　“無處不在的弗爾塞西用烤肉的香味引導我——我餓壞了。”賞金獵人利維坎攤了攤手，笑著打量友人的貴族裝束，“我說……你這是在度假還是野餐？不管怎么樣，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算我一個如何？”

　　“當然可以，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不要忘了付飯錢。”伊塞爾很有風度地微笑。

　　利維坎哼哼，顯然對這個提議哀怨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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