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李信
老者聽了方濤的話頓時吃了一驚,旋即欣喜地朝街面上看了又看,半晌才遲疑地收回目光問道:“只是不知其他客官什么時候能夠到……這個餛飩面要熱乎著吃才好……”
方濤一怔,旋即拍拍肚皮笑笑道:“哪來的其他客人!就我們倆……放心,進門我就看見你那邊摞著的碗了,不算大,若是敞開肚皮吃,我們倆得吃下十五碗……”
老者忍了又忍,咂吧了幾下嘴,帶著驚訝離去了。沒一會兒又轉了回來,恭敬地立于桌邊道:“兩位客官,水已經(jīng)燒上了……”
這下輪到方濤驚訝了:“這都行了?好面離不開好湯,你光燒個開水就行了?”
老者苦笑道:“小老兒不也是沒辦法么!這面湯本來有好幾種,有山珍冬筍熬出的純素湯,也有鮮鯽魚湯,雞湯,江鮮海魚骨湯,可如今行市不好,若是硬撐著做這些……實在虧不起……實不相瞞,小老兒就連面條里都摻了些粗糧的,如今這世道實在是……唉!不過兩位放心,摻了粗糧的也便宜,花不了幾個錢……”
方濤當然不會去計較一兩點粗糧,何況自打學廚那會兒起,趙師傅就一直告誡他既要照顧客人的口味,又要照顧客人的身體,精細食材里面加一些粗糧粗食,不但可以去油膩,而且也不至于讓客人吃出一身的“富貴病”。只是老者的話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世道,真的已經(jīng)艱難到這個地步了?一年之前,自己雖然還窘迫,可也沒到這個地步啊……
“客官說有話要問,不知……”
方濤打了個激靈,回過神道:“老人家,你可知道隔壁這家鹵肉鋪子搬去哪兒了?我和我這位兄弟久聞這家鋪子鹵得一手好肉,今兒特地趕來嘗嘗,沒曾想?yún)s挪了地方……”
老者一聽,苦笑更甚:“搬?能搬到哪兒去!搬回老家了!生意做不下去了!小老兒這間鋪子賣的是餛飩面,還是自家的房子才勉強撐下去,隔壁的鹵肉鋪是閩浙趕來討生活的,要給租金!如今鹵肉小戶人家吃不起,大戶人家看不上……上個月米價漲了三文,這個月一打頭就聽說河南遭了災,嚇得隔壁那兩口子回鄉(xiāng)去了。”說到這里,老者再也說不下去了。
方濤亦是無言,良久才道:“水應該開了,辛苦老人家了……”
老者應了一聲,轉過身,邁著蒼涼的步伐緩緩進了灶間。
……………………
杞縣。
一向心善的李信這一次徹底栽了。要說他倒霉也完全是活該、自找苦吃。
你好歹也是個舉人吧?論成分怎么也是“地主階級”、“統(tǒng)治階級”吧?杞縣遭災雞遭災,你TM起什么哄要官府賑濟?餓死的又不是你們李家的人!不好好在家摟著新婚妻子滾床單,你TM到處施舍了去吃屎啊?
最可恨的就是你這混蛋居然寫了個什么《勸賑歌》到處亂唱!這種歌是你能唱的么?你是什么身份?替屁民說話還是替官府說話呢?明知道福王殿下和本縣士紳們今年的租子收不上來了日子都不寬裕,還搞這些名堂!這不是給領導添堵么?到最后屁民都念叨你的好了,咱們都成了壞人,你這么做把領導置于何地?
不就是幾個鄉(xiāng)紳官員的親戚把糧價漲了幾十倍么?你至于上躥下跳到亂喊么?你家那點存糧都施了粥,害得大伙兒的資金沒能及時回籠,正招怨呢,顧及你是個舉人才沒把你怎樣,這下倒好,居然自己跳出來了!太TM不是東西了!漲價幾十倍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咱們杞縣百姓的購買力上升了幾十倍,幸福感上升了幾十倍,雞的屁猛竄知不知道?專在領導表示滿意的時候出來發(fā)牢騷,懂不懂政治?有沒有大局觀?
屁民餓死就餓死了,屁大個事兒啊,多死幾個人還能減輕人口壓力呢!尤其是黃河邊那一片的貧民區(qū),死光了才好!太平年還要吃救濟呢!死光了正好拆了那一片給福王殿下興建一套五星級黃河旅游度假村,能讓本縣雞的屁再跳幾個百分點!還省得強拆和征地補償了呢!
你說你個王八蛋多什么事兒啊!一伙暴民搶了米鋪,你居然幫他們說話,知道你這是犯了政治錯誤么?你知道你這是立場出現(xiàn)問題了么?作為一個舉人,你還是不是封建主義的忠實擁護者和接班人?沒什么好說的,搶糧就是造反,造反的就是匪徒,同情匪徒的形同造反,抓起來先,看你還多不多嘴!
李信就這么被抓了,理由就是同情亂民,意圖謀反。在這個時代,這已經(jīng)是最頂級的大帽子。將李信收監(jiān)之后,杞縣官府立刻展開了“專項整治”,但凡稍有怨言的屁民一概以“通匪”論處,在各級公務員的不懈努力下,整個杞縣終于“太平”了下來。接下來還是走正常程序:向朝廷報告災情,向外界解釋災情。如果這次是水災旱災,那么朝廷自然會追究整治提防、河道、水利方面的“相關人員”責任;幸虧這次不是,朝廷就算在再不講理,也不至于責怪官員沒有在冬天的時候滿世界地消滅蝗蟲卵。所以這一回,大伙兒都不約而同地把災情擴大了再上報,不斷向朝廷哭訴災民的慘狀,目的自然只有一個,弄錢。
而對外,更是大力宣傳各種感人事跡,為自己事后升官做輿論準備。
天朝的老百姓都是老實疙瘩,不老實的統(tǒng)統(tǒng)是刁民。至少每一代的官僚們都是如此想的。雖然他們也知道對百姓過度使用暴力的后果,可在利益面前,他們依然每次都選擇這種成本相對較低、見效速度較快的處理方式。反正他們頭頂上還有更大的官兒頂著,大家都是分了好處的,一級一級瞞著,壓根兒不怕這事兒捅到皇城里頭去;即便是有,最后拖幾個風口浪尖的倒霉蛋出來,給足了安家銀子盡快滅口就萬事大吉。
至少從目前來看,李信的結局已經(jīng)是被注定了。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起先,被折騰得不輕的杞縣百姓眼看自己的大善人被弄進號子就已經(jīng)氣不過了,于是他們選擇了最純樸的方式:請愿。請愿的結果會怎樣?兩百多年后有一個叫周樹人的刺兒頭這樣寫過:“人類的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是一小塊,但請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老實巴交的百姓們完全把天朝當作了人間樂土,以為一請愿官府就會聽他們的,可他們偏偏不知道這樣一個實事:愈是選擇用這種柔弱的方式,愈是讓行兇者更猖狂。
徒手的請愿自然被有心人描繪成一群群暴徒如何造反,結果不言而喻。該死的都死了,該抓的都抓了,該砍頭的也都做了李信的臨時室友。余下的杞縣百姓只得用古書上最常碰到的一個詞來發(fā)泄怒火:道路以目。也就是說,咱們不說話,不行動,只使眼色。你可以抓我一個“造反言論罪”,可以抓我一個“造反暴徒罪”,總不能抓我一個“使眼色罪”吧?然而,情緒就在這種無聲的抗爭中慢慢醞釀發(fā)酵。
百姓們不敢使用暴力,不代表其他人不敢。
有這么一個人就只憑自己感覺來做事的,她就是紅娘子。自從方濤幾個給足了她跟李信金銀之后,紅娘子就再也沒為生計發(fā)愁,相反,在離開福王勢力范圍之后,一直在距離杞縣不遠的提防徘徊,順便收養(yǎng)了不少失怙的孤兒。也正是因為如此,紅娘子短時間內也名聲鵲起,隨著災情的擴大,不少食不果腹的災民也開始向紅娘子求援。
紅娘子再有錢也只能保證不吃老本而已,她的錢多半都是來自方濤臨走留下的那些,如今災荒一起,糧價暴漲,哪里還能養(yǎng)得起這么多人!沒了辦法之下,只得如同李信一樣長著歌謠擺著地攤雜耍四處求布施。可天朝傳統(tǒng),官府一向仇視與統(tǒng)治階層爭奪民心的民間慈善家,你施舍點兒粥米沒問題,可像紅娘子這樣收留災民的行為在官府看來就有聚眾造反的嫌疑了。大規(guī)模的慈善,只允許官方來做,絕不允許民間來做,這是封建王朝的鐵律。
所以,紅娘子毫不例外地成了“反賊”。可紅娘子不是被儒家典籍洗過腦子的李信,壓根兒就不是束手待斃的主兒:好吧,既然你都說我“反”了,那我就反了。造反好啊,當良民要吃頓飯害得求爹爹告奶奶一路磕破頭,人家沒準還挖苦你一頓;當“反賊”,懂事理的,老老實實平價買賣糧食,不老實的,哼哼……
紅娘子就這么反了。此時還談不上河南震動。在官員們看來,每逢大災,總會有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蓄意破壞大明朝和諧穩(wěn)定的大好局面,但是只要“王師”一到,自然潰滅。因為災區(qū)的“反賊”沒糧食,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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