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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廿四


  接下來三天,云帆跟著鐘老頭過起了兩點一線的生活,不往宋莊,也沒進五福寺,早起自破廟到寧城,近晚再從寧城出來回到破廟,謀取些食糧。他想起了少時跟著家里大人走路去趕集(趁圩),湊熱鬧是彼時心性,見到新奇事物總要上前圍觀,時間就在這種歡樂中過去;而今云帆要從零開始,既是局中人,也算局外人,觀察事物時愛保持平和心態,好奇有顯示在臉上,卻沒有上前伸手觸摸。這種日子是平淡的,但不大輕松,每天的坐等,和每天來回一段路程,頗考驗自己的毅力。同時,他似乎也忘記了過去發生在某個空間的某些事物,正視當下,靈魂跟肉體慢慢的長成一體,出奇的沒有多少埋怨,連他也感到不可思議。上一輩子的理想,不過是混得好一些,衣食無憂罷。

  這一日回到破廟,云帆一路無聊,想著江湖的種種,不過先天認知不足,有想象力下的困惑。小小寧城難容下一碗江湖人,他遇不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快事,不是運氣使然,而是環境如此。不過云帆不忘求助于鐘老頭,于是問道:“老頭,今日是二十幾啊,快到月初了沒?”

  鐘老頭答道:“廿四。你小子急什么急,六月很快就到,到時候少不了給你上上課,增加點你的閱歷。誒”他嘆了一口氣,裝出羨慕的表情,接著道:“年輕就是好啊,想當年老子像你這種年紀時,起碼要比你強一點。”說完盯著云帆,這是長者的凝視,年齡間的代溝似乎就可以被一種正經的眼神填滿,老少二人能和諧交流。

  云帆望著那雙慢慢熟悉了的老頭的眼,對方的眼神露出一片清澈,只是帶著些不知名的渾濁而已,云帆也難以叫出其名字。他想跟這正經的目不斜視交流一番,但故意的總歸是不自然,難以從中讀出什么哲理來。不過是忍著笑意,熬過幾個剎那以后,“噗嗤”一聲吐了出來,搖頭笑言:“我受不了了,不會裝啊不會裝。”

  鐘老頭伸出右手,手指并攏彎曲,食中兩指突出,做出要敲打敲打云帆額頭的樣子,道:“小子,皮癢了吧,要老夫我給你一菱角嘗嘗!”云帆連忙跳開,保持三四尺的距離,擺擺手道:“老頭,您老人家要愛幼,愛幼,別動不動就使用這一套。雖然我也很想跟您切磋切磋。”說話同時已是手握著木棍,揮舞幾下后就放了下來。

  此日回來得早,連太陽都還沒有落下去,所以一路歸程,在仲夏里人是汗水夾背,而不得不往水里沖一沖,洗掉灰塵洗掉疲憊。前幾天的地動,今日城里有了些零散的傳言,離寧城不遠的某地因這一場災禍遭受了不大不小的損失,彼地譬如城墻需要修補,受損的建筑需要修復,皆在那邊分攤一部分到平民身上,或出工或出錢。寧城本無事,一兩個老人因之倒在地上和云帆的破廟被掀落幾片殘瓦這種小事是不會放在普通人的心上的,不過有好事者出于鄰居受了損失,就出了點金錢,呼吁城內外壯丁往之施以援手。在云帆鐘老頭兩人的同行里,牛三王五之流不為所動,混在寧城是半飽,拿些銅錢湊湊熱鬧雖同樣可以得個半飽,前提卻是勞動;于他們而言,流動的生活自是習慣,也是無可奈何的,往彼走走,他們過往的歲月里,在由上而下的壓力中,不缺乏經驗。午飯后的一通閑扯,結果是云帆這個新手有些意動,畢竟他尚未被同化,不希望僅僅是好吃懶做。

  云帆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

  八九天來,他已從小李的遺產里湊齊第二套衣服,與鐘老頭吹些不關江湖的閑話后,抱著衣服便沖向那條小溪。洗澡吃飯睡覺一般而言都是無趣的,但卻是人生之中,每每不能省略的一部分,時間久了,有人將無趣變成有趣。馬桶出現以前,茅坑已伴隨了人類許多許多許多個春秋,以此為例子,大概從無趣到有趣,需要時間是其一;第二則是把痛苦的事辦成快樂的事,方便享受的物質條件跟上來了,才容易達到。

  云帆也是個頗知廉恥的人,跳下水之前以成人的警惕掃視了一番,大概確認無人在附近,才痛快而迅速地開始其忐忑之旅。這一次并沒有聽到上游童稚的鬧戲,童子尿等物是廉價,也是珍貴的,云帆不愛之。穿好衣服洗沖好第一套制服以后,他對著靜靜的一角水鏡子,借著天未黑時的光照照那副已不大陌生的臉,似乎長肉了,但也可能是個錯覺。

  光著腳丫踏在仍有余熱的泥路上,云帆返回破廟。將到門口時,他聽到里面有交談聲,邁出幾步,欲看來者何人,結果進門時與此人幾乎撞在一起,兩人各自讓開一定距離,云帆看到一個粗壯的結實漢子,其對著云帆笑了笑,露出一嘴牙齒,且點了點頭,云帆同樣回以一句問候。陌生男子讓在一邊,他跳進廟內,輕易地找到鐘老頭,未開口時,鐘老頭對著門口那漢子揮揮手,來人便道了句:“鐘叔叔,我先回家了。”爾后離開,聽腳步聲應是往宋莊而去。

  云帆看到鐘老頭手里提著一包東西,好奇問道:“老頭,剛才那人又是你熟人嗎?好像給你送了點東西,來,給我看看好不好吃。”

  鐘老頭遞過那包物事,回道:“也不是什么熟人,不過嘛,老子幫過他一次小忙而已。今天他說要感激感激我老人家,還帶了點特產來,我是卻之不恭啊。所以今晚你小子也跟著沾光,幸福吧?”

  云帆將濕衣服往邊上一放,甩掉手上的水滴,接過特產,用手捏了捏,這荷葉包著的他們的晚餐,湊近鼻子聞一下,嗅不出肉味來,打開一看,見是油餅之類的東西,便回答道:“幸福,真的幸福。老頭,這叫什么餅啊,里面有豬肉牛肉或者羊肉嗎?”

  鐘老頭打個呵欠,笑道:“你小子怎么就盡想著美食。不過里面是什么餡我也不知道,要吃了才明白的。好了,老子也要洗把臉,等我回來,別偷吃。”

  云帆將衣服隨意地搭在木架上,移到露天處,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空,此時近了月尾,是見不到早起的月光的,不過星星卻是不少,他視力足夠,拉近了眼睛與星之間的距離,看得真切。少時夏夜躺在發熱的石板上數半個晚上的星星居然不會眼花繚亂,雖到了后面已記不清數字多少,彼時收獲到的簡單快樂同樣也是數不清,顯得有質量。眼下他肚子有些餓,暫提不起數數的興趣,轉回到屋內。鐘老頭的所謂洗把臉不過是淘一把水清清灰塵,至于他的頭發幾天來未見洗過,按鐘老頭說法,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可知此時此地,傳統的習慣仍保持得不錯。不過也可能是混吃者的懶惰而已,這是云帆從后人觀點出發,因各自生長環境不一樣,有之看法是正常的,不可否認,有時候不可思議之事總往往是真實的,云帆沒能深入想這么多。

  夜有風,廟有燈火,人吃油餅,云帆二人感到滿足。看起來升斗小民過著平淡日子,容易滿足,在困苦中看作優點,很可得些快樂,這是一種普通的活法,就像而今,云帆摸摸肚皮,糯米做的食物總是叫肚子容易飽滯啊。慢悠悠地對付幾口水,鐘老頭道:“小宋那家伙,真看得起我老人家的消化能力,端午過去沒多久,粽子味仍在嘴邊呢。這油餅……”

  云帆接道:“膩!”

  “喲,吃不了就給我,你看我吃得不夠過癮,老子拼了命也能對付它。”鐘老頭盯著云帆手里的半塊,開玩笑道。

  云帆就像受驚的兔子,一下子將嘴巴塞滿,終于咽下去了,斷續言道:“老……老……子……自己……就能……搞……掂。”

  農村里亥時已算是深夜,不像城里,幾乎沒有什么娛樂節目,況且就是在城里面,也有宵禁的規定。這一次云帆終于可以做一個美夢了,將禾稈堆看作龍床,自己是黑夜里的王,他能感到一切的不真實,而愛沉迷其中,不想抽身出來。夜里似乎有行路人從南邊而來,過不停歇,他根本不知道。說到做夢,是有著意淫這種成分,它是虛擬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伸伸舌頭就可以辦到,這當然是不自覺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可以控制住今晚得一個美夢,明日換轉成噩夢,卻至少能從中抽取些快樂。人生苦短,是現實,睡眠中可以逃避,做不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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