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農歷新年，顧槿歡經歷了一次頗有感觸的返鄉。

　　從上輩子踏進娛樂圈算起來，到這次返鄉過年，她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回過老家了。

　　這十多年里，她身處娛樂圈，下戲后，往往奔波于一場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應酬、酒會。

　　那些浮華的日子里，她和圈子里的其他女人一樣，迷戀藍血奢侈品牌的衣服、包包、珠寶，幾乎從未想起，她貧瘠而落后的家鄉。

　　打著層層補丁的粗布衣服、難得見到葷腥的飯桌、一年到頭在地里刨食也刨不出幾個錢;

　　孩子讀不起書就輟學，老人看不起病就買幾瓶止痛片在家里等死;

　　女孩子要么早早嫁人，要么去沿海進廠打工，甚至淪為失足婦女……

　　她不是什么菩薩心腸的人，接觸到這些后卻覺得難過極了。

　　老家村子里的小學學費是一年一百塊錢。

　　一百塊是什么概念？

　　像張觀博、金繁那樣的巨星，一部戲可以拿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片酬。

　　而在農村，經歷播種、收割、曬谷到碾米，作為農民一年辛勤勞作的收獲，一斤米的價格不過幾毛錢。

　　對于農民來說，收入是死的，極其有限的收入，要買農藥、農具，要承擔家庭開銷，還要交公糧、提留，所以，一百塊一年的學費，也有很多家庭拿不出。

　　顧槿歡和爸爸這次在老家呆到元宵節后才離開。

　　她離開的那天，許多孩子都走到她家門口送她。

　　老家村子信息閉塞，顧槿歡回城后才得知，她打重生以來就心心念念的事情，終于成真了。

　　《東方龍》的票房慘淡極了！

　　《東方龍》片方按照監管部門的要求，對成片進行了大幅度改動，把張觀博的鏡頭盡量刪減或進行模糊化處理，這樣才終于獲準在春節檔期如期上映。

　　《東方龍》里除了張觀博，最大牌的就是金繁，刪了張觀博的戲，補上的主要是金繁的戲。

　　顧槿歡作為新出爐的海城電視藝術節最佳新人獎，也得到了一定的加戲待遇。

　　只是這么一番改動下來，一部講述草根男主在上海灘奮斗、逆襲的戲，最終變成了男主角的奮斗與女主角的掙扎雙線并重。

　　由于男主戲份過于薄弱、剪輯倉促，雙線敘事給人以凌亂之感。

　　張觀博的丑聞帶來的影響，加上影片本身的劇情硬傷，共同造成了《東方龍》災難般的票房。

　　《東方龍》在大年初三上映，到顧槿歡正月十六回城，半個月的時間，總票房不過幾百萬而已。

　　幾百萬雖然不是個小數目，但考慮到《東方龍》的投資額、影片陣容、春節賀歲檔檔期、院線排片率等因素，這部電影可以說撲街撲得相當難看。

　　電影的上映時間一般都是一個月，如果電影前期上座率過低、票房過于慘淡，院線可能會自主決定提前下映。

　　顧槿歡回城時，恰好是《東方龍》面臨提前下映危機的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最后挽救一把《東方龍》的票房，發行方組織了一次影迷見面會。

　　客觀來說，盡管現在上映的《東方龍》劇情稍顯凌亂，但功力深厚的導演、大牌影星、精美的服化道都擺在那里，最后的成片質量其實依然不比同期上映的其他電影差。

　　甚至還要略高上一些。

　　《東方龍》如今的票房慘淡，主要還是因為張觀博的丑聞帶來的影響，以及顧槿歡通過《大明報》放出去的一些推波助瀾的通稿。

　　例如，說張觀博可以從《東方龍》的票房中分成，每多一個觀眾走進電影院，人渣張觀博就可以躺著掙錢，諸如此類煽動性的通稿。

　　發行方在電影面臨下架危機的時候召開影迷會，一定會卯足了勁扳回局面。

　　也肯定會正面回應那些傳言。

　　張觀博紅了這么多年，影迷基礎擺在那里，等影迷發布會召開后，依然支持他的粉絲們肯定也會出來賣力宣傳一波。

　　到時候，說不定《東方龍》的票房真的會回升。

　　如果出現這樣的情況，院線延長《東方龍》的上映期也是有可能的。

　　回到水城后，顧槿歡匆匆把爸爸托付給老李，就立刻坐飛機回首都參加這場影迷見面會。

　　她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了。

　　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

　　正月十八，《東方龍》的發行方、導演和主要演出人員都出席了影迷見面會。

　　百里彥和何辰也都親自出席，低調地坐在觀眾席第一排。

　　韓欽導演坐在臺上正中，他的右手邊空了兩個位置，左手邊坐著金繁和顧槿歡，其余演出人員依次坐在兩邊。

　　顧槿歡心里有些疑惑。

　　韓欽導演左邊的兩個空位，其中一個毫無疑問是張觀博的，那么另一個呢？

　　她正想著這個問題，金繁突然湊近她耳邊輕聲說了句：“大過年的，你穿得也太素了！”

　　顧槿歡隨意看了眼金繁和自己的打扮。

　　盡管今天召開的是票房慘淡時背水一戰的見面會，但金繁依然穿得非常精神，在正紅色斜肩禮服裙上隨意搭了條雪白的皮草披肩。

　　坐在她身邊的顧槿歡看起來就黯淡多了，僅僅是隨意套了件灰色薄呢外套。

　　聽了金繁的話，顧槿歡沒有說什么。

　　從臺上的導演、演員們，再到臺下的老板、媒體記者、粉絲們，人人臉上看起來都精神抖擻、喜氣洋洋。

　　年都過完了，一個個的有必要么！

　　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在開慶功會呢。

　　或許此時，這些人都覺得，在今天這場影迷見面會后，《東方龍》的票房一定能絕境逢生，再創佳績……

　　她不會讓他們如愿的。

　　以一己之力對抗這么多人并不容易，但她一定要試上一試。

　　終于，影迷見面會開始了。

　　韓欽導演表情沉重地起身鞠躬道歉：“各位媒體朋友、觀眾朋友們，《東方龍》自籌拍以來，就得到了大家的很多支持，也承載著大家的期望，如今票房不佳，我作為導演責無旁貸。”

　　“我韓某人執導十余年，從默默無聞到今天小有薄名，從不敢驕傲自滿，堅持對每一個鏡頭精益求精，對每一幀畫面再三斟酌。《東方龍》是我和創作團隊共同付出了巨大心血的作品，不管今天外面對這部片子流傳著多少非議，我可以拍胸脯說一句，這部電影絕對是值得一看的！”

　　韓欽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當然，我不是說我們沒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對于我們的主創人員所犯的錯誤、以及造成的不良的社會影響，我們所有人的態度從始至終都是真誠地悔過、道歉。”

　　“人生百載、孰能無過，觀博是《東方龍》的男主角，也是我多年的摯友，大家或許只看到他最近身處輿論漩渦中心所遭遇的種種議論，而我則親眼看到了他的痛苦與反思。”

　　“今天，觀博也希望借這個機會，對大家說一說心里話。”

　　韓欽鼓起了掌。

　　在韓欽的帶動下，場內的人們也紛紛鼓起了掌。

　　顧槿歡坐得端端正正，一動也沒有動。

　　張觀博從后臺走上場，手里還牽著一個清麗的少女。

　　影帝穿著做工精良的黑色西裝，盡管臉色有些憔悴，卻依然難掩星光，他牽著的少女穿著簡單的白色連衣裙，烏黑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氣質出眾，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蓮花。

　　看到這一幕，場內眾人臉上的表情都精彩極了。

　　顧槿歡也很意外。

　　張觀博牽著出場的白衣少女，是李星兒！

　　李星兒特意看了眼顧槿歡。

　　胸大無腦的花瓶，就憑你，也想把我踩進爛泥里？

　　我一定會爬起來，洗干凈我身上所有的污泥，走上你只能仰望的地方。

　　小時候，就是這樣。

　　一輩子，都會是這樣！

　　顧槿歡看到李星兒挑釁的表情，覺得好氣又好笑。

　　不過是勾搭上了聲名不堪的張觀博而已，有什么可得瑟的？

　　不過，她也打從心底佩服李星兒的本事。

　　不同于她兩世為人、掌握先機，此時的李星兒，只是個普通的年輕女孩。

　　她遭遇了強暴，失去了青梅竹馬的戀人，不僅這么快就振作起來，還逆風翻盤，抓住了對目前的她來說最好的一根稻草。

　　顧槿歡覺得，她似乎直到現在才真正了解了李星兒。

　　難怪，上輩子，李星兒輕而易舉地耍了她十年。

　　……

　　和韓欽一樣，張觀博在開口前首先也鞠了一躬：“各位媒體朋友，尤其是我的粉絲們，很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各位影迷朋友，在這樣的時候，你們還愿意過來支持我，我由衷地感謝你們。”

　　張觀博眼眶一紅，觀眾席里他的粉絲們也紛紛抹起了眼淚。

　　張觀博抹了抹眼睛，頓了頓說道：“關于我的那些不好的報道，以及那些報道所造成的不良影響，我沒有什么要辯解的，只想對大家說一句抱歉。”

　　“我剛入行的時候，幾乎整整一年沒有戲拍，有些事情并非我本意，但是，如果大家對我當時的處境有所了解，或許會對我多一些寬容。”

　　“我上有父母雙親、下有年幼弟妹，是帶著全家人的希望上的藝人培訓班，我本身也非常熱愛表演，好不容易畢業了，結果根本沒有戲拍……”

　　“我走的不是什么光明大道，因為老天爺沒有給我光明大道走。”

　　“成名后的這些年，合作的導演、演員們都常常用敬業來評價我，大家不知道的是，對我來說，只有在拍戲、工作的時候，我才可以做回我自己。”

　　“這十幾年，我收獲了很多觀眾的喜歡和榮譽，非常謝謝大家，我的經歷，或許可以用月亮打比喻，人人都贊美月色的皎潔，卻很少想到，也不愿意去看到，月亮在光明后面黑暗、丑陋的那一部分。”

　　“可是，如果沒有那些黑暗，也就沒有大家現在看到的我，用這樣的方式走到大家面前，抱歉了。”

　　“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盡管我背負了很多，但有機會出演自己喜歡的角色、作品，我不后悔。”

　　張觀博說到這里，臺下有些他的粉絲控制不住情緒，嚎啕大哭了起來。

　　記者們也大多滿臉感慨。

　　這洗白文案，也不知道是誰給張觀博準備的，顧槿歡簡直想給那個人鼓掌。

　　明明是貪慕虛榮的小白臉為了上位委身富婆的故事，被張觀博這么一說，倒成了他為了演藝理想忍辱負重。

　　感情他還是受害者了！

　　張觀博擦了擦眼淚，深情地看向李星兒：“感謝我的太太，讓我找回了自己的本心，現在出現這些報道，大家也許會覺得我很痛苦。”

　　“其實，這段時間我心里很平靜，我終于可以逃離黑暗，今后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平靜地共渡余生。”

　　張觀博再次站起身鞠躬道：“感謝各位這么多年的厚愛，我會就此退出娛樂圈，還請各位能大度支持我的最后一部作品，為我摯愛的演藝事業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拜托大家了。”

　　這真愛牌、苦情牌打得，顧槿歡只能再次嘖嘖稱嘆。

　　出了那么大的丑聞，就算張觀博不主動退出娛樂圈，他的演藝生涯也很難再有什么建樹。

　　就像上輩子，沐昭曝出張觀博召妓、傍富婆的丑聞后，他并沒有主動退圈，但之后迅速從超一線淪為不招人待見的十八線，尷尬地在圈子里混著。

　　人們逐漸忘記了他曾經的輝煌，只把他當做一個可笑的丑角。

　　遠不及他今天這招主動退圈來得高明。

　　盡管那些丑聞依然是那么不堪，但他今天急流勇退，這丑聞就只是他輝煌的演藝生涯里一個不光彩的結尾。

　　再加上他今天這番“真摯”的剖白，多年后蓋棺定論，再說起這樁丑聞，說不定還會讓人感慨影帝“命運坎坷”。

　　而《東方龍》，就成了影帝的謝幕之作。

　　這個噱頭扔出去，《東方龍》的票房一定會回一波血。

　　顧槿歡心里冷笑連連。

　　多么好的策劃啊，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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