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塞外曲
天啟開朝皇帝即位第五年,他南疆的胞妹都會走路了,正宮皇后才終于懷上了頭胎。
對于這來之不易的孩子,皇帝和皇后都格外珍重待之,由英國公夫人親自把關,挑選了一批生養經驗豐富的婦人陪在皇后身邊,指導皇后的起居飲食。
又請了濟慈寺福報深厚的老尼,率著弟子日日為皇后抄經禮佛。
這樣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一直到第四個月,太醫卻還在戰戰兢兢回稟,“胎像不穩”。
皇后心里焦急,對著皇帝卻仍做出一副鎮定的樣子,皇帝裝作信了,轉身就派人四處打探,天下可有醫術精湛,善保胎接生的醫者。
事關皇后娘娘鳳體金胎,從各地進宮的中原名醫都自謙修為有限,紛紛推崇西域明教有位圣女,圣女妙手仁心,能生死人肉白骨,何況是區區保胎接生。
皇帝就派大將軍衛煉領了五萬精兵,浩浩蕩蕩去西域把圣女請回來,或者搶回來。
此時距離皇帝平定天下不過才五年而已,當年天啟雄兵所向披靡,區區西域明教,人人都以為衛將軍很快就會凱旋。
三個月后,衛將軍終于回京,圣女是帶回來了,五萬精兵卻折得只剩一萬。
皇帝雖然性子莽直,卻不昏聵,當晚耐著性子聽衛將軍匯報軍情,聽后覺得感慨頗多,第二天又對皇后說了一遍。
這故事,要從樓蘭說起。
明教是從波斯傳至西域的教派,趁著夢華朝末年天下大亂,發展了不少教眾,最后竟有了稱霸西域的勢頭,圣火令所至,西域各小國的國主莫敢不遵。
也有少數性子強硬的國主,不愿做明教傀儡,明教護法就一個城一個城殺過去,把這些國主滅了門,再從當地王公貴族里,隨意擇一個新的傀儡城主。
樓蘭城主周家就是被滅了門的一家。
樓蘭是連接中原和西域的咽喉,是大漠里最繁榮富饒的奇跡之城,因此,殺樓蘭城主那日,連明教教主也親自從雪山之巔的大明宮前去觀刑,隨行的還有至為崇高尊貴的明教圣女。
明教圣女選自出生于至陰之時的女嬰,一生只吃沒有烹飪過的新鮮蔬果、喝牛羊乳,身體不能與任何人接觸,師從教內尊者學波斯文、醫術,偶爾為有福緣的教眾懸絲看診。
殺樓蘭城主那日,跟在教主身邊的是新選任的圣女,十六歲的圣女第一次走出大明宮,看到了沙漠綠洲,華美樓蘭,也看到了樓蘭城主一家人整整齊齊地死在流光劍法下。
流光劍法是明教教內高級護法才能修煉的上乘劍法,舞起來流光溢彩,十分漂亮,故而得名“流光”。
樓蘭城主姓周,城主加上夫人、姬妾、子女共計35人,明教辦事一貫干凈利落,何況是教主親臨觀的刑,最后,35具尸體被整整齊齊地捆在駱駝背上,運回了雪山。
雪山是明教的圣山,華美的大明宮矗立于雪山之巔,雪山半山腰有個天然大平臺,明教殺死有分量的仇敵后都會運回雪山,拋尸在這平臺上,震懾不服之人,也彰顯教威。
可十年后,卻突然冒出位樓蘭城主的小兒子周望北,周望北不知師從何人,武功狠厲毒辣,帶著十余名隨從血洗了大明宮,手刃教主,活捉圣女,明教余孽護送教內尊老狼狽逃至波斯。
據說,明教教主死在周望北劍下前,曾問了句,“你學過我明教的武功?”,只是如今的樓蘭城主周望北性情陰冷、心思莫測,這句話背后的意思誰也不敢議論。
周望北恨極了明教,以圣女為餌,讓圣女穿了暴露的舞娘裝,在樓蘭最大的酒館夜夜跳艷舞。
圣女到底是圣女,即便穿得再裸露,舞曲再不堪,臉上的表情卻還是端莊自持,仿佛她不是在樓蘭的酒館里跳艷舞,而是還在雪山上的大明宮,為大殿里匍匐的教眾講解教義。
盡管圣女亦世所罕見的絕世佳人,但買醉的酒鬼們更愿意看豐腴、風情的舞娘**起舞,就對酒館老板說看夠了圣女,讓老板把從前的舞娘換上來。
老板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微不可見地指了指酒館二樓最隱蔽的雅座,雅座里,俊美陰冷的樓蘭城主身前擺滿了葡萄美酒,黝黑的眼眸盯著舞動的圣女,似乎在看圣女,又似乎是在看別的什么人。
圣女在明教教眾心里是天下最不容褻瀆的人,不能被他人接觸的身體,如今卻裸漏著,給酒鬼跳艷舞,明教教眾一批又一批趕到樓蘭,營救圣女。
可周望北連大明宮都能血洗,何況區區教眾,來的都是有去無回。
只是周望北性子古怪,若來的是女子,往往活捉了,問她們會不會流光劍法,若是會的,就逼來人舞一段,回回都是興致勃勃地看,最后又意興闌珊地殺死舞劍的人。
流光劍法畢竟是明教的上層武功,會的人并不多,每年死的教眾多如牛毛,會流光劍法的,一年也沒有幾個。
圣女不忍教眾徒勞搭救自己,也不愿人前艷舞,試過無數種方法自殺或刺殺周望北,卻回回都失敗了,最后,周望北嫌麻煩,命人造了個鐵籠子,不把圣女拉出去跳舞的時候,就封了她的穴道,把她扔進籠子里,還特意把籠子放在自己榻邊,好時時監視。
盡管明教也殺戮深重,但圣女的遭遇,依然可以說是慘絕人寰,聞者落淚。
衛煉率大軍抵達樓蘭時,圣女就是這么個處境。
此時或許是明教余孽漸少,周望北已經很少讓圣女去酒館跳艷舞了。
樓蘭王宮里傳出的秘辛卻是,周望北因幼年時遭了大變,入夜極難入眠,有時困極了,甚至不得不燃一爐阿芙蓉助眠。
可圣女不愧是圣女,自從周望北把關著圣女的鐵籠放到自己榻邊后,莫名就能入睡了。
周望北雖然陰冷兇殘,卻也不是沒有心肝之人,受了圣女的恩惠,就投桃報李,減少了她跳舞受辱的次數。
圣女既是周望北吸引明教余孽的誘餌,也是助他安眠的良藥,因而盡管衛煉派了使臣,說天啟皇帝暫借圣女數月,待皇后順利生產后,再把圣女完璧歸還,此外還允諾了通商便利、重金答謝等條件,周望北卻沒有答應。
衛煉此行是志在必得,商談不成,五萬精兵就圍了樓蘭。
區區沙漠小城,這場仗卻打得極艱難。
月余過去,精兵折了大半,竟連樓蘭城墻上的磚頭都沒打下來幾塊。
強攻不成,衛煉就佯裝撤兵,親自率幾十名親兵,喬裝打扮混進了樓蘭城。
此時的樓蘭,被天啟王軍圍了一個月,重開城門迎四海商賈,城里摩肩接踵,熱鬧極了。
這熱鬧的當口,樓蘭王宮里又出了件大事。
說是又來了位明教女使闖宮營救圣女,那女使原本已逃到了波斯,卻因心系圣女,又千里迢迢回到樓蘭。
女使營救圣女的心意雖然感人,武功修為卻不高,連圣女的面也沒見到,就被捉下了。
周望北照例問她會不會流光劍法。
女使躊躇了一會兒,和周望北談起了條件:“城主想看流光劍法,除非讓我再見圣女一眼”。
周望北就讓人把關著圣女的鐵籠子抬了出來。
或許是感念圣女為他助眠,鐵籠子里鋪滿了羽絨軟墊,但再舒適、華美,依然是屈辱囚人的鐵籠。
女使看到籠中的圣女,哭得傷心欲絕,圣女一貫清冷自持的臉上也現出了幾分悲色,感慨了一句,“傻丫頭,你何苦回來!”
女使擦干了眼淚,恭敬地向圣女行禮:“輕云女使,謹為圣女獻技”,拿起佩劍,舞起了流光劍法。
樓蘭王宮里,黑衣女使持劍飛舞,圣女看得認真,周望北的手卻輕輕顫抖了起來。
不是記憶里那人舞劍的樣子,卻又像極了那人舞劍的樣子……
可這么多年了,盡管自己夜夜回想,但那人舞劍究竟是什么樣的,竟然也不能記得十分清晰了。
只記得,她舞得極好看,讓人由衷地覺得,流光劍法不愧“流光”之名。
看著女使舞劍,陰冷孤傲的樓蘭城主臉上是從不曾有過的迷亂,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師傅”。
恰女使插劍回鞘,聽到了周望北這句“師傅”,就問道:“城主,你可是問我師從何人?”
周望北心里醍醐灌頂一般,是了,這女使的身法像極了記憶里的那人,卻又不及那人許多。
那人教過自己,也就能教別的人。
女使看了看周望北的表情,又談起了條件:“請城主放了圣女,圣女回到波斯之后,我就告訴城主,我師從何人,我師傅,她又身在何處”。
周望北聽了女使的話,仿佛失水的旅人看到了沙漠綠洲:“你師傅,她,還活著?”
女使篤定一笑:“自然,我尚且能活到今日,何況我師傅”。
也不知那女使口中的“師傅”對周望北意味著什么,周望北當下就打開鐵籠,解了圣女的穴道。
女使虔誠地跪倒在地,雙眼盈淚:“還請圣女,切莫掛懷塵緣牽絆,珍重玉身,他日,再回明宮,光復我教!”
圣女慢慢地走出了鐵籠,輕輕扶起女使,聲音比沙漠甘泉還要清澈:“你不是我的俗世牽絆,你是我的福報”。
說完,拿過了女使手里的劍,溫潤如水地看著周望北:“城主,一別經年,就讓為師與你比試一場吧?”
不等周望北回答,圣女就揮劍起舞,王宮守衛跟著周望北,這幾年每年也能看幾回流光劍法,其中偶爾也有劍法精湛的高手,此時圣女舞劍,人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天下大概再沒有人,能把流光劍法舞得比明教圣女更好看。
可與星辰爭輝的華美劍法,旁人只是看得目瞪口呆,周望北卻是心痛如絞。
變故發生在十歲那年,明教圣使來樓蘭,他瞬間從富貴安逸的樓蘭小王子成了驚懼等死的階下囚。
圣使們抓了他和他的父母,卻沒有直接殺死他們,說要等尊貴的教主親來觀刑。
后來,尊貴的教主果然來了,隨行的還有玉潔冰清的圣女,他至今還記得清楚,婢女卑微地捧著天蠶絲綢跪在圣女左右,提前在她落腳的地方鋪上絲綢,仿佛樓蘭王宮的地面是世上最污穢不堪的地方。
教主和圣使倒也罷了,本就都是嗜血的魔鬼,可那滿臉悲天憫人的圣女,看著三十余口人齊齊殞命,竟然毫不動容。
或許,在圣女心里,只有明教教眾的性命,才是性命,非她族類,俱如螻蟻。
縱然有那么多的恨和不甘,但他以為,他的生命會終結在那天,此生要想復仇,只能化作厲鬼。
可幾天后,他在雪山腳下一處隱蔽的洞穴里醒來,被流光劍法所傷的傷口包扎得密密實實,身邊放著幾個蘋果和一罐牛奶。
后來,他在那洞穴里住了半年,晚上偶爾會有一個穿著黑色夜行衣、蒙了面的女子來看他,替他帶來果子、牛羊乳,查看他的傷口,為他換藥,還一招一式認真地教他流光劍法。
他叫她“師傅”,半年相處,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的模樣,她也從來沒有對他說過話,偶爾他練劍不得要領的時候,她就用劍尖在石壁上劃下幾個字,這就是師徒二人間僅有的交流。
如此半年,那日師傅來看過他,轉身離開時,他鼓起勇氣拉住了師傅的手:“師傅,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您能帶我去看看她嗎?”
不過是拉了一下手而已,師傅的身體卻僵得厲害,過了好一會兒,師傅才把手抽走,帶著他走出了洞穴。
過了拋尸臺,從半山腰再往上,就是大明宮的第一道關卡,師傅似乎很熟悉雪山地勢,帶他在一個隱蔽處拜了拜,又帶著他下了山。
他不解地問師傅:“師傅,為什么我們不回洞穴?”
師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給了他一荷包金葉子,在他腳下刻了“就此別過,善自珍重”幾個字,轉身走上了雪山。
教他流光劍法,熟悉雪山地勢,他心里明白,師傅也是明教的人,或許是拋尸的時候動了不忍之心,才把他救回來,又教他流光劍法自保。
他恨明教,也感激師傅的恩情,國破家亡的少年,對著師傅的背影鄭重地磕了頭,然后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后來,他四處學技,別的少年學的都是某某刀法、或某某劍法,他學的卻始終是,殺人的方法。
后來,終于學成了一身殺人的本領,為了學到這些本領,也做過有違本性的事情。
也殺過無辜的人。
越來越難以入睡,每每睡不著的時候,他想的都是師傅在月光、星光下舞劍,教他劍法。
也只能想那一段。
那段之前,就會想起滅門那日,那段之后,獨自學藝的這些年,更是不堪回首的黑暗和血腥。
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里,少年甚至妄想,若有一日他蕩平了大明宮,師傅會不會回到他身邊。
師傅那么良善的女子,一定是被逼無奈才入了明教的吧。
他此生唯一的癡心妄想,上天亦或許會垂憐吧。
后來,他果真血洗了大明宮,師傅卻沒有出現,只有明教的圣女,為了給西逃的余孽拖延時間,在大明宮兜兜繞繞給他設了許多小機關。
活捉圣女,比起手刃教主來得還要麻煩。
最后,他幾乎是惱怒地持劍砍進大明宮深處,那設了機關捉弄他的人,平靜地背對著他對鏡梳發,鏡中女子眉眼和善、青春不減,依然是十歲那年,看著他受刑時的樣子。
他恨極了她當年的無動于衷,故意讓她赤腳走過污穢之地,逼她在酒館跳艷舞,可無論他怎么對她,她的眼眸永遠都是平靜如水中含了幾分憐憫。
那樣的眼神看向他,仿佛他是世上最可憐的人。
唯有每次明教教眾被殺時,她眼里才會現出幾分悲色,他就看得更怒。
現在,白衣佳人在月下舞劍,正是他心里念了多年的白月光。
上天成全了他的癡心妄想,是他自己,讓明月照了溝渠。
圣女停了下來,手中的劍筆直地橫在周望北頸邊,似乎有幾分遺憾他沒有出劍:“城主多年不使流光劍法,可是生疏了?”
守衛們如夢初醒,拿住了女使,又紛紛持劍指向圣女。
周望北怔怔地看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難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欺師滅祖的無情無義之人?”
圣女把劍從周望北頸邊拿開,搖了搖頭:“我救你,不是要你回報我的。當年圣使殺你全家,為的是光大我教,后來你血洗大明宮,是為父母報仇,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圣女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睛里現出幾分悲色:“唯有我救你,是不應當的……所以,我被你所囚,也是自嘗苦果。生死有命,是我當初不該起了妄心”。
這么多年,無數個不能入睡的夜晚,無數次在阿芙蓉迷煙催生的夢境里,他想過無數次,見了師傅要說些什么,想問她過得好不好,問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可終于見了,她卻說“唯有我救你,是不應當的”,周望北心里百轉千回的話,就怎么也說不出口。
圣女避開了周望北的眼睛,又想到了一事,嘆息道:“阿芙蓉這種東西,用多了總是不好,我替你想了個方子,你今后可以配來試試,我們相識一場,過程曲折了些,權當收個圓滿的結尾吧”。
圣女邊說,邊拿劍在樓蘭王宮的大理石地面上認認真真地刻畫,周望北如夢初醒,想去拉住圣女,窺視王宮已久的衛煉卻早趁他意亂神迷封了他的穴道。
困住了周望北,樓蘭王宮的守衛哪里擋得住天啟王軍,而那圣女,雖然流光劍法使得極美,內功底蘊卻不深厚。
如此機緣巧合,衛煉終于把圣女劫回了京都。
明教圣女雖是被劫到京都的,到底醫者仁心,她精心為皇后調養了兩月,直到皇后順利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皇帝大喜過望,問圣女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選派了一隊衛士,帶著諸多賞賜,護送圣女回波斯。
圣女行經樓蘭時,恰樓蘭城主身染重疾,圣女終究不忍,留下為城主醫治。
多年后,說起世上名醫,再無人說明教圣女,只說西域有位樓蘭城主夫人,妙手仁心,能生死人肉白骨。
在暗夜和殺戮里成長起來的少年,圣女可與星辰爭輝的流光劍,大明宮的輝煌與崩塌,明教的血腥與罪孽,最終都化成了黃沙的一曲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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