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噴著白霧進了彭城站，譚沁趴在窗戶上朝著站臺上的譚山不停地揮手。

　　臥鋪車廂的門剛打開，譚山便跳了上去，上前幾步握著沈儒群的手道：“沈處長，歡迎歡迎！”

　　“譚場長不改往日軍人風采啊”，在人高馬大的譚山面前，沈儒群就是個有點駝背的糟老頭子。

　　譚山哈哈一笑道：“我是個大老粗，跟你們知識分子沒法比，請，快請”，隨后瞪了林維楨一眼道，“你留下來跟老三拿行李，我和你沈叔先出站”。

　　林維楨有些郁悶，譚山的態度實在太惡劣了，而且看自己的目光相當不善，仿佛自己成了另一個譚老三。

　　等譚山和沈儒群下了車，譚興祖穿著軍大衣，笨拙地爬上車廂，滿腹怨氣地看著林維楨道：“你訂個婚，卻把我害慘了，這兩天別的事沒干，光給你忙前忙后了”。

　　林維楨看他一臉胡茬子，又黑又瘦，嚇了一跳，道：“不是吧，怎么跟只猴子似的，我訂個婚能把你累成這樣？”

　　譚沁心疼地抱著譚興祖的胳膊，上下打量道：“哥，辛苦你了”。

　　譚興祖卻裝不下去了，拍了拍譚沁的腦門，笑道：“哥跟你鬧著玩呢，我昨天剛放假，哪有功夫管你倆訂婚的事兒？都是咱媽忙前忙后的，你要感謝就感謝媽”。

　　林維楨嘖嘖稱奇道：“譚老三，半年不見，在工作崗位上挺拼命的嘛”。

　　譚興祖道：“那當然，我是社會主義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林維楨道：“說你胖你就喘，那你就繼續搬磚吧”。

　　譚山不知從哪搞了一輛吉普車，司機一路上開得飛快，天還沒黑便到了海州招待所。

　　譚山陪沈儒群吃了一頓便飯，沒多停留，告辭回了家。

　　招待所里連電視都沒有，沈儒群深感無聊，便拉著林維楨下圍棋，喊來服務員一問，這里也沒有圍棋，倒是找來一幅象棋。

　　兩人在房間里擺開陣勢，一連下了兩盤，林維楨都被干凈利落地將了軍。

　　重新擺好棋子，沈儒群笑著問：“瞧你心不在焉的，這兩盤可不是你的真實水平，是不是明天要訂婚，心里緊張了？”

　　林維楨搖搖頭道：“那倒沒有”。

　　“想你爸媽了吧？”

　　沈儒群一改前兩局的守勢，走了一步當頭炮。

　　林維楨點點頭，沒說話，提馬應對他的當頭炮。

　　沈儒群突然嘆了口氣，將棋局打亂，道：“不下了”。

　　林維楨不解地問道：“叔，咋了這是？”

　　沈儒群摘下眼鏡，從兜里掏出手帕，一邊細細地擦著鏡片，一邊道：“原本我是不想讓你知道的，不過你趙姨勸我，不該瞞著你。我尋思著她說的未必是錯的，何況你訂了婚，意味著成家立業，是真正的大人了。”

　　林維楨看他表情嚴肅，心里不由得泛起了波瀾，問道：“關于我爸媽？”

　　沈儒群靠在椅子上，瞇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似的，良久才道：“這兩年局勢穩定，一些關系我漸漸拾了起來，前不久聯系上一個在徽省政府工作的朋友，托他打聽了你爸媽的事情”。

　　“他倆原本沒必要去西北，壞就壞在你家里的那幾幅字畫，被有心人瞧上了，又加了幾條罪名，送上了去西北的火車”。

　　林維楨皺著眉頭，有些不解：“字畫？我家很早之前就被抄過了，哪還有什么字畫？”

　　沈儒群哂笑道：“以你爸媽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最多關幾年牛棚，早晚還是要出來的，不把他們打發的遠遠的，他們哪能拿得安心？”

　　林維楨一陣默然，父親林兆先是個沒有一點實權的政協委員，母親更不用說了，只是個黃梅戲演員，這樣的兩個人，顯然不會因為被當作擋路石而打倒，再結合沈儒群說的這番話，將前因后果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認，這可能就是事實。

　　看到林維楨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沈儒群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道：“這兩年我一直在旁邊看著你，你比沈元穩重得多，有些事心里清楚就行了，你還年輕……”。

　　雖然沈儒群說的云里霧繞，但林維楨卻聽懂了，抬頭露出一個微笑，道：“叔，我知道”。

　　沈儒群囅然一笑，輕輕的點點頭，隨即感慨道：“年輕真好啊”。

　　林維楨見他面露疲憊之色，適時的起身告辭，剛轉身要打開房門，沈儒群又道：“對了，你妹妹雪霽……，你自個兒別打聽了，該見面的時候自然會見面”。

　　林維楨愣了一下，轉身問道：“您打聽到什么消息了？”

　　沈儒群不動聲色道：“不該問的別問，回去睡覺吧，明兒還得早起”。

　　林維楨心里嘆了口氣，隨手關上門，沒想到沈儒群口風這么緊，他應該知道點什么，只是不方便跟自己說。

　　但同時又松了口氣，既然沈儒群如此說，那就說明還有很大希望跟妹妹團聚。

　　其實，他很早之前便有所猜測，所以也不敢大肆打聽妹妹的下落，更不敢去派出所報案或者在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一方面前世這些方法自己都試過，卻一點用處都沒有，另一方面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沈儒群畢竟朋友多，圈子廣，有他幫忙找，總強過自己像個沒頭蒼蠅般地到處亂撞。

　　第二天，林維楨早早地起來，和沈儒群吃過早飯，來接他們的車也到了。

　　還是昨天的那輛吉普車，上車前給司機塞了兩包煙，司機很有眼力勁兒地幫忙把東西搬上車。

　　吉普車在譚山家門口停下，司機用力地按了幾下喇叭，很快一堆人從院子里涌了出來，大多是看熱鬧的老娘們兒。

　　“沈處長”，譚山跟沈儒群握了握手，沈儒群卻道：“昨天初次見面，你稱我沈處長，今天可不行了，林維楨父母不在了，我就是他的半個爹，你得叫我一聲親家公！”

　　“對對對，沈處……，不，親家公，里面請”，譚山拉著沈儒群的胳膊往里走去。

　　楊嬸站在在正堂門口，看到沈儒群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熱情地道：“親家公來了”。

　　沈儒群扭頭看了譚山一眼，笑著道：“看看，還是親家母這一生喊得舒服”。

　　譚山哈哈一笑，道：“我的錯，我的錯，喝酒的時候，我自罰三杯！”

　　林維楨在一旁磨磨蹭蹭的，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喊楊嬸什么，是繼續叫嬸子呢，還是改口喊一聲媽。

　　沈儒群在他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使了個眼色道：“愣著干啥，叫一聲媽”。

　　“媽”，這一聲媽倒是叫的心甘情愿，在楊嬸的照顧下生活了六七年，即便不是親媽也處出了感情，更何況成了自己的丈母娘。

　　“哎”，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楊嬸大聲的應下，旁邊的一群老娘們兒起哄叫好。

　　進了屋，相繼落了座，沈儒群清清嗓子，開門見山道：“我就不跟親家公、親家母客氣了，今兒來就是給我家的林維楨提親的，這是禮單，二位要是樂意，那就給句痛快話，然后擺開桌子喝酒”。

　　譚山瞥了一眼乖乖端坐的林維楨，正打算擺擺譜，給新晉女婿一個下馬威，誰知老伴卻伸手接過禮單，連看都沒看一眼，直接揣進兜里，笑著道：“樂意，怎么不樂意！親家公，有林維楨這么個女婿，我和老譚滿意極了，是不是老譚？”

　　說著，給譚山使了個眼色，譚山嘴角抽了抽，干笑道：“對對，親家公，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這就完事了？

　　林維楨愣是沒反應過來，聽到沈儒群咳了一聲，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沈儒群心里暗恨，這小子平時的機靈勁兒哪去了？

　　譚山耷拉著臉，悶頭喝茶，一句話不說，林維楨終于反應過來了，臉上擠出笑，乖乖地叫了一聲爸。

　　譚山翻翻眼皮，嗯了一聲，斜著眼道：“好好待譚沁，小兔崽子，便宜你了！”

　　沈儒群哈哈笑道：“親家公，不是我自夸，小譚是個有福氣的！”

　　譚山聞言也忍不住樂了，眉開眼笑道：“那倒是，親家公，喝茶喝茶，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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