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棄子
余萬程正在前院的天井里做木匠活,抬頭跟林維楨打了聲招呼,然后繼續埋頭忙活。
天井里雖然裝了電燈,但沒通電就是個擺設,好在剛過滿月,月光可能比那只小燈泡都亮。
“萬程哥,大晚上的還不歇著?”
余萬程一邊鋸木頭一邊道:“我爹讓我做兩把躺椅,白天出去攬活,也只有晚上有時間”。
余老蔫在一旁道:“修房子還剩了兩根木料,我瞅著后院的涼亭里沒有椅子,正好夠做兩把躺椅。眼見著天熱了,周末和你小譚回來也有個地方涼快不是?”
“這感情好!我代小沁謝謝您老和萬程哥!”,林維楨自個兒都忘了這茬事,沒想到余老蔫卻想到頭里了。
“謝啥”,余老蔫有些赧然道,“說句不要臉的話,我其實也有點私心,他以前沒做過這東西,借著這個機會讓他練練手”。
“沒事沒事”,林維楨哪會在意這個,擺擺手道:“做廢了也沒事,再買兩根木頭不就得了”。
“那不成”,余老蔫有點軸,扭頭對余萬程道:“可不能做廢了,丟我的人”。
余萬程直起腰,撣了撣身上的木頭沫子,又跺了跺腳,道:“爹,要是說泥水工,我不敢打包票,但要說到做木工,我哪能丟你的人”。
余老蔫指著余萬程,對林維楨道:“你看看,你看看,尾巴都翹天上了”,嘴上雖這么說,但滿是皺紋的臉上卻盡是得意。
林維楨摸了摸余萬程刨的躺椅扶手,不禁贊道:“萬程哥光靠一把刨子都能整出這個手感,厲害!”
余萬程被林維楨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謙虛道:“還是我爹做的好,用我爹的話說,我也就是剛入門”。
余老蔫背著手從后面踢了余萬程一腳,訓斥道:“我還用得著你拍馬屁?好不好不是靠嘴上說的,亮一亮家伙就能看出來。手藝是咱們這一行的吃飯家伙,不能目中無人,但也不能埋汰自個兒”。
余萬程被余老蔫訓得跟孫子似的也不敢反駁,只能紅著臉聽著。
林維楨有些看不下去,趕緊把余老蔫拉到一旁,“余叔,麻煩你個事”。
余老蔫假作不高興道:“你跟我客氣啥,盡管說”。
林維楨從兜里掏出200塊錢,遞給余老蔫,道:“過兩天不是請鄰里吃飯嘛,我和小沁都沒空置辦,只好請您幫個忙”。
“行,這事兒交給我了”,余老蔫也不矯情,接過錢后吐了口唾沫數了一遍,抬眼道:“200塊?這也太多了,用不著,大家伙兒都不是挑嘴的人,量大管飽就行,你說是不?”
“盡量多買點肉,我還有幾個同學要來,學校食堂沒什么油水,都饞肉呢。錢不夠的話,您跟我說,我再添點”
余老蔫擺擺手道:“夠了夠了,200塊錢能買百多斤豬肉呢,骨頭棒子那就更多了。行了,你既然給夠了錢,其他的就別操心了,辦酒席我拿手”。
“那就謝謝您了!”,甩出去一件麻煩事,林維楨別提多高興,扭頭看了一眼埋頭刨木頭的余萬程,道:“余叔,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余老蔫有些疑惑地看著林維楨,道:“你說就是了”。
“余叔,我是外人,本不該多嘴。可萬程哥也老大不小了,聽說還在老家定了親,眼見著要成家立業了,您老不能再拿他當小孩子,得給他留點體面是不?”
余老蔫砸吧砸吧嘴,道:“棍棒下出孝子,我雖然是他爹,但一直把他當徒弟帶,都是祖宗傳下來的道理,還能有錯?”
林維楨道:“余叔,時代變了,老方法不能再用了。我想你以前也經常打罵徒弟吧?”
余老蔫自認為做得沒錯,很坦然地點頭道:“那是,越是看重的徒弟,越是要嚴格要求”。
“還真是”,林維楨苦笑一聲,過了這么久,這余老蔫還沒搞明白當年為什么會被準女婿徒弟舉報,只以為養了只白眼狼。
不過林維楨不打算再揭余老蔫的傷疤,馬上岔開話題道:“余叔,退一步講,萬程哥結了婚就算是大人了,您老還能當著媳婦的面打罵他?且不說萬程哥要面子,嫂子也心疼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聽到這話,余萬程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長嘆一聲,羞愧道:“我呀,活了這么大歲數,都活到狗肚子里了,還不如你個小年輕”。
林維楨寬慰道:“您也是關之心切嘛,互相理解就好”。
這一夜,或許是換了個環境,或許是喝了點酒,林維楨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在農場插隊的生活。
那些年,那片黃土地上的那些人、那些事,一幕幕地閃現在他的腦海里,如同昨日重現。
最讓他掛心的是那三四十個至今還遺留在農場的老知青,幾次高考他們都落了榜,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返城,回城后過得好不好。
他們這些人是最苦的一代,最折騰的一代,更是命運最坎坷的一代。
他還記得前世參加過幾次知青聚會,到場的基本都是考上大學的那批人,而至今仍留在農場的那些戰友們,卻從來沒有出現過。
盡管大家嘴上都不愿承認,但其實每個人心里都知道,那些戰友早已如一粒普通的塵埃,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無從聯系。
他們這些坐在酒桌上憶苦思甜的人無疑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有心思去回憶,而那些不在場的人,或許連回憶的權力都沒有。
這是一種如非親身經歷而無法理解的痛苦。
在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北起冰天雪地的黑土地,南至四季如春的西雙版納,西起遙遠的邊疆沙漠,東至廣袤的沿海灘涂,到處活躍著知識青年的身影。
頂著一頂“知識”的帽子,知識青年們卻是離知識和科學最遠的一群人,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迫于生活壓力,更因為看不到希望,有些人選擇了認命,在農村結婚生子;有的人渾渾噩噩,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的人或者心存僥幸,或者意志堅定,總覺得有一天能離開這里,但這部分人只是少數,而能堅持下來的人更少。
兩年前,久違的春風拂過大地,萬物復蘇,知青們似乎看到了希望,心里也有了奔頭。
回城,由兩個最簡單的漢字組成的詞匯,成了1000多萬知識青年內心深處最強有力的吶喊。
西南邊疆農場的知青們打響了回城的第一炮,在78年底到79年初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他們歷經各種磨難,終于取得了“勝利”。
于是,農場的膠沒人割了,學校里的孩子更是沒人教了,只留下一棟棟木板房,無言地矗立在那。
而當時的交通條件根本無法運輸成千上萬的知青北上,但知青們已經等不了了。林維楨甚至親眼看到,輸送兵員、給養的運輸車隊在回程的路上,居然被知青們冒險攔下,只為了能搭一趟順風車。
自西南邊疆的知青開始,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數百萬知青帶著滿臉的風霜,拖著疲憊的身體,從邊疆,從沙漠,從草原,從黑土地,從黃土地,從那些拋灑過汗水、淚水、鮮血,埋葬了戰友,甚至備受屈辱的土地上離開,重新回到了原點。
他們仿佛走完了一個人生的輪回,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失去了很多很多,而那些失去的東西卻再也找尋不回來了。
他們確實有私心,有的人也現實得可怕,拋妻棄子,拋夫棄子等等,但不可否認,他們將青春永遠地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他們是時代的棄子,被歷史的車輪無情地碾壓過去,本不該被遺忘,更不該被歧視。
但無情地現實再次給了他們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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