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老師借錢
而在這學期臨時放假前，一陣音樂傳來，李明軒手機收到一條短信，他拿起老花鏡，戴上，手機離眼睛很遠，屏幕上出現了幾行文字——
您好！我是孩子的老師梅格玲，我懷著非常忐忑的心情給您發這條短信，是因為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但凡再有一點辦法也不會向您開口：我想向您借款1萬元，如果您愿意的話請加我微信轉賬，渡過難關后我及時償還。叩謝！
“什么？老師向我借錢？”李明軒半信半疑，剛卸下的花鏡他又戴上。“不會吧？這怎么可能呢……”李明軒把短信又看了一遍。
而此刻在紫華市第六醫院血液科住院部里，17歲的女兒玉兒非常虛弱，臉色蒼白，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深深陷了下去。梅格玲給孩子掖了掖被角，轉身離開，手機上的短信內容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著看著淚水就從心底里翻騰，像是在翻江倒海，沿著神經往眼睛里涌。
嘈雜了一天的醫院這會兒變得安靜而冷清，一排排冷色調的節能靜靜地照射著悠長悠長沉寂的樓道，每個病房的門都是關著的，齊刷刷望不到頭。淡藍色的墻裙、雪白的墻體，這些讓樓道顯得格外狹長，這里就像一條生命隧道，病房里的每位患者都想著能盡快從這里穿越，穿越冰冷、穿越恐懼、穿越痛苦，穿越這冰冷而嚇人的醫療器械和彌散著藥水味的病房，穿越到溫暖平淡的幸福里。哪怕家里已是一貧如洗，哪怕人生從頭再來，都愿意。他們也不愿意再在這里了。
梅格玲倒吸了一口氣順著墻壁蹲在地上，人到中年的她及肩的頭發干枯蓬亂，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她把臉頂在膝蓋埋在一團枯草里。
護士站跟前的樓道上空懸掛著時間顯示屏，末位數字在一秒一秒無聲地切換著。時間已到了晚上10點30分。
許久，梅格玲才站了起來，她又倒吸了一口氣，又抬頭看著安靜冰冷的過道，淚眼朦朧。她又一次次打開手機調出短信，手機被她攥得很緊很緊。再一個深呼吸后終于摁下了群發短信鍵……淚水瞬間就成了斷了線的串珠，稀里嘩啦往下流，決堤一般……這一刻，在她心里幾十年來用尊嚴、人格和道德筑起來的人生全面崩塌了，灰飛煙滅。她知道從現在起，紫華實驗小學四年級（8）班將有18位家長會收到這條短信。
人格、尊嚴、屈辱、災難、憐憫、指責、非議、蔑視……面對生命垂危女兒，這些她已全然不顧及，生活的不幸福降臨在頭上時，梅格玲才知道自己竟然是這么的軟弱、無奈和無助。她知道生活不相信眼淚，而淚卻止不住地流，廉價、屈辱而討厭的眼淚……
她這會兒突然不想進病房，她不想看到可怕的病魔正纏著女兒已經虛弱不堪的身體，恣意肆虐。女兒就像風里的燭火，盡管微弱，任憑飄搖，但終究還會頑強的顫顫巍巍地地抬起頭顱，女兒從小就有一顆堅強的內心，性格中的堅韌與生俱來，在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援助的戰場上她正孤軍奮戰，和病魔進行著殊死的搏斗。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說人不得志時就潔身自好修養個人品德，得志顯達時就要造福天下百姓。其實這句話的內涵是非常豐富的，你們長后，就要按照古人的這句話要求自己，如果窮苦也不要去做壞事危害社會，而是要提高自己的修養。如果你們已經有了能力，物質和精神都很富有，那就要去幫助身邊的人去幫助天下人。”梅格玲腦海里突然涌出了她以前上課時，給同學講到《孟子》里的這句話時的情形，而此刻的她連“獨善其身”都無法做到，居然想讓學生家長“兼濟天下”？
“這位患者家屬，請你們回到病房，住院部馬上就要熄燈了�！币晃蛔o士邊朝梅格玲走邊沖著她說，“等會我們領導要來夜查……”
這時護士發現她早已以淚洗面，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有些不妥，便壓低聲音說：“病人需要照顧，你回病房吧�！�
梅格玲抹去眼淚，禮貌而愧疚地沖著護士點了點頭，耷拉著腦袋朝病房走去。
短信如晴天霹靂，在短短幾分鐘里就驚動了18位學生家長。有家長加了她的微信，也有家長回復短信求證。
這一夜，梅格林難受極了。
朦朧的月色從窗戶里斜射進病房，一片靜謐。梅格玲拉開折疊床躺在女兒病床前，看著手機上陸陸續續收到的一條條的回復和轉賬，心里五味雜陳。有家長在短信里還詢問她遇到了什么困難？還需要什么幫助？1萬元夠用嗎……？看到這里，一種感動在心頭縈繞，她死死的將被角咬在嘴里抽泣起來。
“謝謝您。是我丈夫病了……”她向家長回復。
她拿著丈夫患骨癌的診斷病歷已向紫華市實驗小學請了假期，從明天起她將在醫院照顧丈夫和女兒，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她連誰都不想失去。
李明軒沒有回復短信也沒有微信轉賬，他看完后見女兒和女婿還沒休息，就問他們怎么辦。
“不可能��！這也太奇怪了吧？爸，我覺得你得先把事情搞清楚，看是不是詐騙短信？”李雨露說。
“要不要我給老師打個電話問問？”
“我覺得你還是明天接樂樂時當面問問�！崩钣曷墩f。
陳志豪從臥室里走出來說：“老師為什么不給我們發短信，而是要向你借錢呢？她是不是覺得老人好騙？”
“那倒也不是吧。主要是這幾年都是我去接孩子，還參加學校的活動和家長會，估計老師和你們不熟悉，不好意思開口罷了�！崩蠲鬈幷f。
“那也不對啊。學生家長的信息登記的也是孩子父母，不應該留你的電話……”李雨露說。
“梅老師有我電話，我們留過手機號碼。”
“誒，這個時候我們的確很為難，但是說實話，一個老師能向學生家長借錢，品行應該也不會很好，我覺得這個時候咱們只能蜿蜒拒絕，不留余地的拒絕，如果擔心樂樂因此受到影響，老師不待見我們孩子的話，咱們就向學校領導反映�！标愔竞勒f。
陳志豪說，有個女孩大學畢業后應聘到一所幼兒園當幼師，她家人要開店鋪，看上了一個門店卻交不起定金，她就向一位孩子媽媽借5萬元，說一年后還款。家長心想孩子現在這位幼師班上，如果不同意借款會顯得自己太小氣。為了讓孩子在幼兒園能夠更受照顧，家長就同意了，第二天向這位幼師轉賬5萬元，幼師也出具了《借條》。
“后來呢？”李明軒聽得很認真，他問。
“借款期限到后，家長多次通過短信及微信向幼師催款，但幼師以各種理由推脫。家長到幼兒園想找她商談還款之事時，才知道她前幾個月已辭職，園里沒人知道去向�！�
“這簡直是太可憎了！看來‘教師’和‘老師’還真是有區別。傳道、授業、解惑……現在的教師能做好中間這一塊就不錯了。那后來呢？家長把錢要回來了嗎？”李明軒問。
“唉！后來啊，家長實在沒辦法也就只得起訴到法院，要求當事幼兒返還借款5萬元，噢，對了，還包括及逾期利息……家長應該是徹底被激怒了�？墒欠ü偈芾碓摪负笸ㄟ^電話也沒聯系到幼師，后來，只好通過司法專郵向她的戶籍地址郵寄起訴書、證據、開庭傳票等訴訟材料。幼師簽收后也沒有按約定時間、地點到庭參加訴訟……
“可惡！師德敗壞，她就這樣子還怎么為人師表，怎么對幼兒啟蒙？”李明軒聽著聽著就憤怒了�！斑B這點誠信都沒有，她怎么能混進幼師隊伍？”
陳志豪說，后來法院經過缺席審理，法官綜合借條、當事人陳述等作出判決，判決那名幼師返還明明媽借款5萬元及逾期利息。
“你說的幼兒可能是民辦幼兒園，公辦學校里老師即使借了家長的錢，我想可能不會賴賬，畢竟老師是一個很受人尊重的職業，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李雨露說，“不要把人想的太壞了，你們沒發現嗎？在我們身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其實他們都很普通，都很善良。”
“誰說公辦學校的老師就不向家長借錢？有個城市的市屬小學一老師，先后向多達17名家長借款，一共借了人家額12萬元多元，同時，還找學生收取了幾千元班費。家長說這位老師從去年開始借錢，有家長甚至連借條都沒有。當他們要求還款時，這位老師就不見了蹤影，失聯了……”陳志豪說�！鞍郑业囊馑际遣唤�。咱不巴結老師，也不用討好她……”
“現在怎么都成了這樣了？難道這些欠款不還的老師就沒有一點廉恥嗎？師德敗壞！以前全社會都講奉獻，許多鄉村老師的工資都會被拖欠但他們也不會向家長開口，作為知識份子總應該知道‘君子固窮’的道理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利用自己的職務向學生家長借錢這算怎么回事嘛？古人都知道秀才借書猶如老虎借豬——有借無還，更何況錢呢？”李明軒說，“你越說我越覺得這些老師可憎！這個梅老師我以前看她怎么也不像是向家長借錢的那種人��？唉！真是人心隔肚皮。交財遇事按人心吶……”
“世界上最難識別的就是人，人沒有尾巴，一眼看不透。”陳志豪說�！鞍�，已經很晚了，你趕緊睡覺吧，明天樂樂要上學還得早點起呢。”
“唉！人家能向咱們開口，沒準真是遇到什么困難了，你們怎么總把人往壞處想呢？”李雨露說。
“‘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但凡再有一點辦法也不會向您開口……’你看看，這是什么短信？她連借錢的原因都不說，什么叫‘前所未有的困難’？我看她八成是在騙家長�！崩蠲鬈幠贸鍪謾C再次翻出手機給女兒看。
第二天上午，來紫華市實驗小學門口接孩子的家長和平常一樣，從不同的方向朝校門口聚攏，托管班、興趣班、補習班的工作人員還有前來接孩子的媽媽和爺爺奶奶們儼然已成了這里的標配，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那位精神矍鑠的退休老師早已成了草根明星，依舊在校門口即興演講：“學的好不好就看五年級，錯過五年級，努力也白搭……”在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里，他說起話來底氣十足，不時用手比劃著�！暗湍昙墰]學好，五年級補救來得及，低年級沒學好五年級又不補，到了六年級問題就會全面爆發，洪水！洪水知道嗎？就跟決堤的洪水一樣想堵也堵不住。小升初是什么？小升初不是開玩笑，不是過家家，小升初就是人才選拔，就是我們國家從小孩子里面選好苗苗，童子功！學習也需要童子功。小學學得好才能考上好中學，將來就能有大作為�！�
距學校放學還有十幾分鐘，這位退休老師不無激情地闡述著自己的教育觀。“許多家長說小升初太殘酷，孩子壓力大。大家明知不容易為啥還要卯足勁備戰小升初？說穿了就是因為小升初公平，考試公平！咱國家的教育改革改了這么多年為啥不取消考試？不不是因為這種方式公平！在這個世界上相對而言就屬考試最公平，就算你家長有天大的本事，孩子有天大的本事，還不都得反映在考試卷上？”
家長們聽得非常認真，不是交換著意見。李明軒站在人群的最外層，但退休老師的演講聲仍會鉆進耳朵。他看看表又朝校門口張望時，王一薇突然出現在視線里。他趕緊朝她走去。
“小王，我想問你個事？”李明軒有點神秘。
“叔。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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