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般若二
陽光從紙板窗透入。
昏暗的房間中可以看見光束中灰塵飛舞。
和室的布置講究清雅,有禪意。
這間廂房內擺放的東西不多。一個梳妝臺,窗前擺放著一張長幾,上面有一個黑釉小花瓶,內中插著束清晨剛采下的龍膽花。
東壁上懸掛的一幅美人圖,是房間里唯一的裝飾。
謹子跪坐在梳妝臺前慢慢梳理長發。
頭發是女子的命。
保養得極好的烏黑長發垂委于地板上,借著微光折射出如上等絲綢般柔和的光芒。
以甕盛裝第一道淘米水,用木梳蘸著這種水梳頭。
她大概是二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女子容貌最盛之時。
常年待在帷幕重重的房屋內,肌膚白皙,五官秀麗,一舉一動皆是當年在京中嚴格教養出來的,永遠以最完美的一面展現在人前,風姿動人。
用香皂凈面后,揭開臺子上一個小巧的瓷瓶,里面裝著以綠豆、白芷等中藥粉末合成的香脂。
她不用侍女動手,自己親自小心翼翼的挑了一指甲蓋大小到掌心,雙手蘊開,一點點按壓在自己臉上。
敷粉,描眉,涂上口脂。
她滿意地看著半身玻璃鏡中自己清晰的影子。
這些唐物都是大宋國的珍品,僅有少量流出到倭國,毫不夸張的說,她如今所過的日子,比在京都時并不差什么,甚至更好。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當年果斷下嫁了這位宋國商人的緣故。
京中的舊識或許在知道她嫁給商人后,憐憫她,哀嘆她的命運吧。
鏡中的謹子臉上露出嘲諷的意味,眼波流轉,滿意地看著鏡外的自己。
她的夫君溫柔體貼,沒有情人。或許,在游廊會偶爾有一夕歡好的露水情緣,不過那都不足為懼,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成婚之后,將她接回宅邸居住,樹立了她“北之方”的地位,主持中饋。
她還有什么好憂懼的呢?
“易褪花容人易老,綿綿苦雨吾身拋”。腦海中突然想起宮中某位女官做的和歌。
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拿起妝臺上的金蒔繪發梳,繼續替她梳發。
動作輕柔,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拉拽之力。
這名侍女名叫小鳥君,是她近來最寵愛的侍女。
當年從京都被迫離開,身邊跟隨的身份高貴的侍女都一一告辭另尋他處去了。這種鄉下地方,能找到的侍女都是俗不可耐、不能談論詩文的粗鄙女子。也唯有這位新來的小鳥君,不僅識字會文,還善解人意,近來越發覺得離不開了。
她一邊為謹子梳頭,一邊低聲說:“這鏡子,還是小了點。聽說宋國早就有等身玻璃鏡了,若夫人能從鏡中瞧到自己全部,才能體會到我等素日眼中的夫人,是何等風姿綽約啊。”
謹子聞言內心生出愉悅來,但轉瞬間,她又因此想起那位宋國公主。
她住在宅邸時,房間中似乎就擺放著這樣一架等身玻璃鏡。
人若站在它面前,纖毫畢現。以珍貴的沉香木為鏡架,邊緣是匠人精心雕刻出的仙子,衣帶當風,腳踏祥云,發絲、衣裳的褶皺都極其細膩,也只有大宋宮廷的工匠才有這種手藝。
隨即,腦海中又回憶起公主房間中擺放的其他物件來。
無一不是舉世珍品。
“說起來,也不知道那位公主搬出去后過得怎么樣了。”小鳥君還在說道。
還能怎樣?
住著比她更大的院子,吃著美味無比的中國食物,身穿綾羅綢緞,日日觀賞著那些珍寶——害她在夫君面前丟了大臉,又被那位公主在一夜之間筑起大院的消息嚇病了一場。
可惡的女人!
“那位公主啊,倒是讓我想起古時一個人來。”
謹子垂下眼簾,面上表情不變,“哦,是哪位?”
“象大唐的楊貴妃啊。也是位曾經入道,容貌非凡,身份高貴的佳人呢。”
謹子熟讀史書,自然知道楊貴妃之事。
當年唐朝這位貴族女子,姿容傾國傾城,善長歌舞,精通音律,據說還是位琵琶高手,被選立為壽王妃。后入宮時被大唐天子唐明皇看中。為遮掩luan倫的丑聞,唐明皇用為太后祈福的名義,令她出家為道,道號太真。過了沒多久,就迎接她回宮,封為貴妃,從此三千寵愛在一身,為大唐后宮第一人。
謹子不禁想到,身為上國的公主,為何放棄高高在上的貴女位置,出家為道?然后跑到倭國來,又要夫君負責照顧她?
莫非他們在宋國的時候就認識?
莫非公主是為了夫君放棄了皇族身份,遮掩丑聞……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登時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梳妝臺上的發梳狠狠朝地上摜去。
“咔嚓”一聲,好好的發梳被摔成兩截。
屋內的侍女見夫人突然發火,不知所措,全部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
這時,屋外傳來聲音:“主人回來了。”
李八郎走入院子。
看見自己的倭國妻子謹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容光煥發,每根發絲都整整齊齊,精致無比,身穿華麗的唐衣,率領著一眾侍女,跪迎于廊下,溫柔一笑道:“夫君辛苦了,歡迎您歸來。”
遇到謹子時,她家雖已敗落,但仍有著高貴的身份。起初,李八郎娶這位異族妻子,也是想借此打入倭國公卿上流階層,進一步擴展自己這一派系的生意。到后來,相處久了,不自禁的被她文雅的談吐和溫柔的性情吸引,產生了真正的夫妻之情。
自遠方旅途歸來,見到家中干凈整潔,妻子殷殷期盼,內心自然生出暖意。
整個身心都松懈下來,他帶著笑容剛想上前扶起謹子的手,突然又想到她失禮于郡主之事,那只半空中的手,就在謹子的目光中又遲疑著縮了回去。
笑容也收了起來。
李八郎只點點頭,說了一句:“你在家操持也辛苦了。”徑直越過謹子身邊走進房間。
謹子保持著完美的俯身姿勢,面上笑容不變,隱藏于寬大袖袍下的手指卻緊緊抓住衣料,用力得手指發白。
沐濯室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沐浴在倭國是需要靠占卜是否為吉日,選擇合適的時辰才能做的事,不過李八郎卻不在意這些。
謹子原本勸過幾次,見他執意不改,也就不再勸阻了。
他外出回來,必是要在自家花大價錢修建的沐濯室里好好洗個熱水澡的。
謹子在收拾整理他換洗的衣物。
掀開一片衣角,看見了一只被紅繩拴住的白玉葫蘆。
不知為甚,她立刻心中不舒服起來。
夫君身上飾物、小件她都清清楚楚,在離家之前,可沒有這個。
謹子將舊衣拿走,把這只小白玉葫蘆放在干凈衣物的最上面。然后裝作不動聲色,守在一旁。
不多時,李八郎沐浴完出來,只穿著小袖。
見到白玉葫蘆后,神情有些急迫的拿起戴到脖子上,小聲嘀咕了一句:“這么重要的東西方才都忘了放好。”
全然沒發現背后謹子默默注視著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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