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婦人袖了銀子高高興興走過兩個街口，回到家中。

　　她夫家姓謝，祖上原是做過幾代官的，舊宅址就是這附近十幾戶人家。

　　只是新朝之后，不知是犯了上邊忌諱，還是時運(yùn)不濟(jì)，他們家這幾代人未有人再成功出仕過，生活日漸窘迫，只能靠變賣祖產(chǎn)度日。

　　漸漸的，家世凋零。

　　昔年的大家宅院，被分割變賣，傳到如今只剩下現(xiàn)在這一套六間房的破舊小院。

　　進(jìn)門之后，東、北、西面各有兩間房，游廊相連，中間圍出一個院落，院中一棵經(jīng)年的櫻桃樹，果實(shí)累累，繁茂蔥郁。西邊的圍墻上個月突然倒塌，還壓壞了廚房，請工匠重新砌過，現(xiàn)在還有修補(bǔ)的痕跡。

　　其余地方，門歪柱斜，空地上種著蔥，角落里擺了幾口醬菜缸，房柱和櫻桃樹間牽了幾根繩子，晾曬著衣物、被單，顯得很是擁擠窘迫。

　　謝夫人大兒子謝長亮，十八歲考到秀才后，多年未再進(jìn)一步，如今在家私塾坐館，收入微薄，平日還要接些抄書的工作補(bǔ)貼。娶妻龐氏，生有一子，小名金哥兒，今年五歲，就是他忽然患病，上吐下瀉不止，反復(fù)發(fā)燒，吃了十來天藥都未好，如今病懨懨的躺在床上。

　　小兒子謝仲明，自幼聰慧，比兄長更有讀書天賦，今年十六歲，去年中了秀才，正在一心苦讀，準(zhǔn)備今年秋闈。

　　庭中那棵櫻桃樹，已有兩層樓高，郁郁蔥蔥，遮蔽了整個小院，是當(dāng)年謝家先祖親手種下，至今約有百年樹齡。

　　如今也只有它，見證過謝家當(dāng)年繁華了。

　　此時，樹上滿是半紅半青的櫻桃。

　　龐氏迎出來，見婆婆面有喜色，手上空著不見籃子，連忙問道：“娘，櫻桃可都賣光了？”

　　“賣光了，”謝夫人連忙將上午得的散銀碎錢掏出來，最后又加上那錠一兩的銀子，“金哥兒這兩天的藥費(fèi)總算有了著落。這次遇到了貴人，不僅將櫻桃全都包圓了，還指點(diǎn)了我如何去賣。明日我們再多摘些。”

　　謝家原本就清貧，謝仲明念書需得置文房四寶、給老師的束脩、買書和歷年科考行卷，本就是一大筆開支，家里早已捉襟見肘。前一陣子修房子，金哥兒這發(fā)了急病，尋街上放債的人借了二十兩，借的是高息，這利一天天的滾，叫人著急發(fā)慌。

　　謝長明除去坐館，放下身段去商行尋了個算賬的活計，按天算錢，一天也只不過多十幾個銅錢，晚上還要抄書，熬得眼睛通紅。

　　謝仲明因要備考，謝夫人不準(zhǔn)他出去尋活計，也只得空閑時在家里幫兄長抄幾本書。

　　加起來，連每日利息都還不起。

　　幸好不知今年這櫻桃樹是被太陽多曬了幾天發(fā)暈還是怎地，居然落花沒幾天就開始掛起果來。

　　今日大早，看見樹上紅了一半，已經(jīng)熟了。

　　謝夫人見狀，想著賣出些錢來幫襯，便與媳婦搬梯子將那熟了的果子摘下，自己提出去賣。

　　沒想到原來能賣到如此好的價錢。

　　她美滋滋的與兒媳計算：“多虧神靈保佑，讓這櫻桃樹提早結(jié)果。往年都要結(jié)個五、六百斤，若能賣一錢一斤，也能賣五十多兩銀子，不僅不用擔(dān)心還債，秋天小二考試的錢也出來了。”

　　謝仲明正好從房間出來，聽了這話眼睛一亮，摸摸身旁的櫻桃樹道：“想來是此樹有靈，知道主人家有了困難，特意來幫襯呢。”

　　他半開玩笑，“等家里還了債，金哥兒也大好了，我必備禮祭你！”

　　三人開始準(zhǔn)備午飯，謝仲明幫忙做些抬水之類的體力活。

　　不多時謝長亮也拖著疲倦的腳步回來了，先看過金哥兒，仍在睡覺，還好暫時未發(fā)燒，心下稍安。

　　聽母親說了賣櫻桃的事，精神大振，他原是讀書人，下意識輕賤這商賈之事，也未想過這點(diǎn)櫻桃居然能賣出高價。如今為了兒子，也顧不得了，打算下午先背一筐去酒樓試試。

　　一家四口大人吃飯，桌上只有三個菜，一尾魚、香椿炒蛋、還有枸杞芽兒之類的野菜清炒。謝夫人瞧瞧桌上，笑瞇瞇的對兒媳說道：“如今既有了新財路，下午便去買斤羊肉，仔細(xì)燉了給他們兄弟晚上補(bǔ)補(bǔ)。”

　　龐氏低眉順眼應(yīng)了。

　　一時金哥兒也醒來，謝夫人心疼孫子，讓其他人不必動，自己端了碗燉雞蛋喂他，“乖孫，可憐見的，餓得這般瘦了，你乖乖的，等好了奶奶帶你去金明池放風(fēng)箏。”

　　那孩子全身無力，只哼了兩聲，乖乖一口口吃了半碗，就再也吃不下了。謝夫人又給了幾顆磕壞了些的櫻桃給他吃。

　　櫻桃止泄，酸酸甜甜，金哥兒仿佛吃得更有胃口，人也精神許多。

　　一家人見還債有望，孩子也好些，不約而同心地都舒了口氣。

　　飯后略作休息，謝長亮收拾了一簍子櫻桃出門去酒樓試賣，謝仲明去老師處請教作業(yè)，龐氏回房哄著金哥兒睡覺，謝夫人找出幾件破衣，打算拆了做成童衣給孫子穿。

　　今天天氣好，院中上空大半被櫻桃樹遮了，樹影斑駁。

　　暖風(fēng)和睦，謝夫人漸漸困頓起來，手上針線越來越慢。

　　她夢見眼前這棵櫻桃樹結(jié)果子，收了一茬又一茬，那紅艷艷的櫻桃布滿了整個院子，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滿眼都是紅色。

　　她開心得笑出來，然后就醒了。

　　感覺嘴角還掛著意猶未盡的笑容，謝夫人心情也輕快了許多，“夢見紅光，莫非有什么好事不成？”

　　這時院中忽然響起叩門聲。

　　謝夫人放下針線，拉開門閂，外面站了個穿著灰衣布袍的老先生，滿頭白發(fā)，面容紅潤光澤，手持一個“風(fēng)水相術(shù)”的幡子，笑問道：“老夫人好，要看風(fēng)水嗎？”

　　謝夫人連忙要關(guān)門，一邊說：“不要不要，我家沒錢。”

　　那看相先生幡子伸進(jìn)門來卡著不讓她關(guān)門，“老夫人，不是我危言聳聽，觀你家云氣，近日家宅不安，沒錢只怕正是風(fēng)水出了問題啊。”

　　謝夫人一個沒甚見識的老婦人，登時就就被他這句話打動。

　　回想起來，近日連逢屋倒、金哥兒久病不好的事，她心中暗暗驚懼，“莫非真是家中風(fēng)水出了問題？”

　　語氣遲疑道：“可我家真?zhèn)�沒錢了，還欠了些許外債。”

　　看相先生笑道：“我們這一行講究個緣分，你用紅紙隨意包幾個錢就是了。”

　　謝夫人便將這人迎了進(jìn)來，恭恭敬敬奉上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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