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云？”

        一只手撫上云鎖煙的發頂，輕拍了兩下，將她從繁雜的思緒中喚回神，有點茫然地抬起頭，“姐姐？”

        “在想什么？”關琢玉平和地問，執起云鎖煙的手腕，帶她向雪峰中央走去。

        云鎖煙垂下眼簾，亦步亦趨地跟著關琢玉，暗暗將表情整理了一番，這才重新露出明快的笑容，“在想姐姐突破之后的事呢！”

        關琢玉腳步一頓，側過臉來看著對方，“突破？”

        “對啊，突破合體境。”云鎖煙眉眼彎彎，抬起另外一只手，把那釉質瑩潤的白瓷小瓶展示給她，語氣非常興奮，“鏘鏘——再造丹！而且還是極品的品相哦！”

        極品丹藥往往有價無市，在如今靈息漸衰的修真界更是稀世罕見。就連關琢玉這種素日見慣了天材地寶的劍宗首徒，在聽完云鎖煙得意的介紹后，也不禁露出訝然神色，下意識重復道：“極品再造丹？”

        “對呀。”云鎖煙笑得瞇起眼睛，興致勃勃，“幸好我和琉璃師姐在凡人界尋得的那株絳血草靈氣充足，又請了商枝親手煉藥，不然——”

        不過，正在她說得起勁時，卻忽然回想起了上次關琢玉靈息暴動的原因，話音登時猛的頓住，張了張嘴，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怯怯望向關琢玉，“姐姐，我……那個……”

        “無妨，云云處處為我著想，我歡喜還來不及，又怎會責怪你呢？”

        關琢玉轉過頭，望著云鎖煙一臉糾結的模樣，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緩聲說：“先前不愿讓你去懸壺谷，只是怕遇上那些不講道理的潑皮無賴，平白叫云云沾了麻煩……但后來細想一番，的確還是我狹隘了。”

        在云鎖煙驚訝的注視下，關琢玉彎了彎眼睛，替前者拂開耳畔的碎發，目光既溫柔又沉靜。

        “因為這修真界里，還沒人能輕易欺負了合歡宗的小師妹。”

        ——合歡宗宗主的關門弟子云鎖煙，自從那場多年前的青云大比過后，在修真界一直都是鼎鼎有名的存在。

        除卻諸如“紅顏知己遍布天下”一類的艷色傳聞之外，她的修為在同輩中算得上相當顯眼：年紀輕輕便是出竅境高手，在修真界五十年一度、高手如云的青云大比中輕松奪下第二名，畫符布陣無一不出彩精妙，每場都贏得堂堂正正，叫在場觀者盡數心服口服，再沒人膽敢當面詬病于她那堪稱壯觀的交際網。

        更何況，合歡宗上下對這位小師妹寵愛有加、她跟劍宗百年一見的修煉天才關琢玉是金蘭之交、與上霄門懸壺谷等宗門中諸多弟子關系匪淺這些事情，在修真界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若想找云鎖煙的麻煩，也需得提前好生掂量自己的斤兩才是。

        “云云如今鋒芒畢露，璞玉生光，早就不是昔年那個要躲在我身后哭鼻子的小姑娘了。”

        關琢玉抬臂攬住她，另一只手探出指尖，在虛空中緩緩描摹著對方的眉眼，唇邊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

        “我早該明白的。”

        “姐姐……”

        聽到“昔年”二字，云鎖煙也忍不住回想起從前作為散修那時、處處吃苦九死一生的日子，心底登時涌上一陣酸澀，猛然撲進關琢玉懷里，雙臂顫抖著摟住她的腰，口中卻堅定地反駁道：

        “不，在姐姐面前，我永遠都會是當年那個全心全意依靠著你的小姑娘！”

        “……”

        被對方這樣忽然一抱，關琢玉下意識將手摁在人肩頭，怔怔聽完了云鎖煙的話，指尖輕輕收攏，眼神似乎也變得復雜了許多。

        終于，她默然半晌，才逐漸緩下神色，抬手回擁住懷里的白衣少女。

        “好。”關琢玉撫著云鎖煙的長發，頷首說道，“我也永遠會是云云的依靠。”

        霜遇峰上的白雪被山風卷起又吹散，兩人就這樣相擁良久，直到心里的酸澀感消減了大半，云鎖煙才悄悄嘆息一聲，總算舍得直起身來，把藥瓶遞到關琢玉手里，囑咐道：“姐姐先前靈息暴動，境界不穩，還是應該盡早服用丹藥突破，千萬別耽擱了時日……”

        “嗯，都聽云云的。”關琢玉接過再造丹，鄭重地將其收好，一本正經道，“此番多虧商道友相助，改日當給她送去謝禮才是。”

        這是關琢玉和商枝之間的人情往來，云鎖煙并沒有置喙什么，只是聳了聳肩提議道：“玄蟄秘境大約在三個月后開啟，里面有許多名貴的藥材，送給丹修正為合適。”

        “哦？玄蟄秘境？”關琢玉挑挑眉，在心底算了算日子，看上去若有所思，“原來竟已過去三百年了……云云想必也會前往罷？”

        “是啊，上回未能進入秘境一探，這次可不能再錯過良機啦！”

        云鎖煙笑瞇瞇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好奇道：“話說回來，姐姐既是大師姐，那這次按理也還是會帶隊前往吧？”

        如果姐姐要和劍宗弟子一起探索秘境的話，那自己想去找人同行，恐怕就要麻煩許多了……

        “帶隊？不會的。”

        然而，還沒等云鎖煙偷摸盤算完，便聽關琢玉一口否認道：“既然云云也要入秘境，那我當然會同你一道。至于帶隊這點小事……”她的視線隨之瞥向山下，語氣冷然，“讓陸琰去做便是。”

        “啊！太好啦！”云鎖煙眼睛一亮，瞬間便喜形于色，歪了歪腦袋，毫無愧疚感地一拍手，“那我也與琉璃師姐商量商量，到時候先不跟師兄師姐們同道，和姐姐一起在秘境里逛逛再說！”

        咳。云鎖煙心道，只是這樣的話，就要多加辛苦琉璃師姐啦——希望她聽完后千萬不要揍自己才是。

        關琢玉聞言也很高興，盡管那張冰塊臉上仍沒什么表情，但周身氣息卻明顯松快了許多。

        她看了看手里的藥瓶，隱約嗅到一絲清幽藥香，感覺一直頑固的境界稍許松動，心神也似有所感，遂朝云鎖煙點點頭，“那我現在便準備閉關，早日突破，屆時再與云云共探秘境罷。”

        分神境突破合體境，也不知道會耗費多長時日，自然是越早閉關越好。

        云鎖煙知曉其中道理，趕忙起身，笑容滿面地向關琢玉告辭：“那我就靜候姐姐的好消息啦！”

        關琢玉抬抬眼，被對方的情緒所感染，眼中也漫上幾分笑意，“定不會叫云云失望。”

        她陪著云鎖煙一路走到山門前，親自送人離開，直到白衣少女雀躍的身影消失在山下后，方才收回視線，低喝一聲：“神光。”

        下一刻，寒光爍爍的本命劍應召而來，沉穩地停在主人身側，不見半分之前待在云鎖煙身邊時的活潑。

        關琢玉并沒有如方才所言般回到洞府閉關，而是足尖輕點，瀟灑利落地躍上神光劍，遙遙望向遠處最高的那座雪峰，眸色微深。

        “走罷，也該去劍閣拜見師尊了。”

        ……

        修真界人盡皆知，劍宗之內有凌虛三百峰，座座皆是巍然峻嶺、陡山峭壁，宛若鬼斧神工般，令人單看便心生崇敬之意。

        而其中最為險峻的那座，則取“惟蜀之門，作固作鎮，是日劍閣，壁立千仞”之意，喚作千仞峰，上筑劍閣，正是劍宗宗主的居處。

        冷冽的疾風劃過衣衫，腳下是綿延不斷的層巒疊嶂。關琢玉一路御劍而行，在剛剛抵達半山腰處時，便旋身而下，揮手收起神光，一步步走上了高聳入云的千仞峰。

        ——徒步而行，正是表示對劍閣與宗主的尊敬之意。

        大約兩刻鐘后，關琢玉踏上千仞峰山巔，抬眼注視面前高高矗立的玄木閣樓，立時便感受到了其中暗藏著的凜然劍意。

        劍閣，顧名思義，正是為藏劍而筑；因而它不止是作為宗主居所，里面還陳放著許多修真界中排得上名號的名劍法寶，甚至不乏上品乃至極品，足以顯示劍宗的底蘊深厚。

        神光被無數藏劍散發出的劍意所激，忍不住低低嗡鳴了幾聲，卻被關琢玉一把按住，頓時消停下來，只在她手中抖了抖劍柄以示抗議。

        “……”關琢玉瞥了眼自己向來好戰的本命劍，什么也沒說，只上前數步，朝著劍閣正門抱劍行禮。

        “弟子關琢玉，求見師尊。”

        話音一落，沉重的玄木大門頓時緩緩打開，門后露出一名烏發長須的冷面男人，負手靜立，似乎早已在此等待許久。

        而與此同時，在劍閣洞開其門后，滔天劍意也瞬間朝關琢玉席卷而來，陣陣銳不可當，仿佛無形的劍鋒一般，從四面八方向她狠狠砍去！

        這可是劍閣中千百把藏劍的劍意，一旦擊中，必將叫人當場粉身碎骨！

        “錚——！”

        不過，就在這險而又險的剎那，半空中卻有一道寒光乍現：正是關琢玉在眨眼間手持神光，凌空一揮，便輕松將無數劍意抵擋在外，連她飄揚而起的衣角都沒有機會碰到。

        “不錯，果然又有精進。”

        劍宗宗主平靜地看著這一幕，微微頷首，早有預料般望向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最終卻仍是沉默下來，千言萬語都化作一聲嘆息。

        “罷了……本座知你為何而來。”

        他凝視著關琢玉，輕輕搖了搖頭，古井無波的雙眼里暗含憂慮，“合歡宗的云小友與你同是散修出身，多年患難，不離不棄；而過了這么多年，你二人仍能深記這份情誼，將對方視若親生姐妹，這固然很好，可是——”

        宗主停了片刻，盯著一語不發的白衣女子，沉聲道：“琢玉，在你拜入劍宗那日，本座曾問了一個問題，可還記得你是如何作答的？”

        “……弟子記得。”

        關琢玉抬起眼，回望過去，淡淡道：“師尊曾問弟子要修習何種劍道，而弟子回答：‘要修便修天下最厲害的劍道’。”

        ——千仞峰上的云層聚攏而來，繚繞在劍閣四周，翻卷出縹緲雪白的霧氣。

        關琢玉捏緊神光劍，目光穿過云霧，似乎看到了年幼的自己正跪在劍閣門前，用稚嫩的聲音對宗主說道：

        “弟子要習天下最厲害的劍道，保護云云，讓她永遠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負！”

        “可這天下間最厲害的劍道，便是無情劍道。”

        緊接著，宗主的聲音透過數百年時光響在耳邊，仍然像當初那樣清晰可聞，“但這種劍道，必將要你無欲無求、斬斷情絲，方能體悟大道，飛升成仙……琢玉，為師再問你，你可想好了么？”

        關琢玉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劍閣門前自己年幼的身影在云霧中消散，只余下宗主的話在心中久久回蕩。

        無欲無求，斬斷情絲……

        “師尊，三百多年來，弟子的答案從未改變。”

        關琢玉目光深沉，淡淡說道：“我愿修習無情劍道，并不是因為想要飛升上界；而是因為它足夠強大，可以用來護持云云，不叫我二人再像從前那般受人欺凌——”

        “于弟子而言，哪怕一輩子修不成無情劍道，終生無法證道飛升，也絕不會放下對云云的半分感情。”

        四周一片寂靜，在宗主怔然的注視下，關琢玉放柔嗓音，似乎回憶起了什么令人歡喜的往事，唇邊漸漸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不在乎能否修成大道，也不在乎能否成就仙身……”

        “我只在乎云鎖煙。”

        “她就是我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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