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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一踏進巫之堂,彧就察覺到有目光粘在自己身上。

        巫之堂的年輕人們不止有住在上閭的貴族,也有些像她這樣,是中閭戰士工匠們的子女,以至于一點兒消息都能立馬傳開。

        最初的憎恨與痛苦在為時長達一整個冬天的山居歲月中被磨得寧和,最終只剩下些許厭倦與疲乏。她神色不改,即位就坐,對紛紛的議論充耳不聞。懷曦本想同她說說話,但見糾綸到來,只是欲言又止地坐了回去。

        由于是開春第一堂課,糾綸沒有將枯燥晦澀的轉注講得繁密復雜,只是旁征博引地開了個有趣的頭。他向來覺得學生們自然各有所好與擅長之處,因此一貫采取愛聽不聽的管理原則,但畢竟講得妙趣橫生,大家都聽得專注。

        彧早在看典籍的時候就已經掌握六書的技藝,因此覺得這些內容很是簡單無聊。她心不在焉,出神地看著糾綸身后的石壁角落里一個未墐的鼠洞,但很快糾綸的呼喚又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了現實。

        “彧。”糾綸道,“你同我來一趟。”

        彧默默站起身,跟著他走到鬼師所在的屋子里。虛黎正在窗邊站著,見到她來,沖她招了招手,彧便慢慢走到他身邊去。

        “我聽說你沒有去你父親的葬儀,這是真的么?”他溫和地問她。

        “是。”

        “我還聽人說,你父親病重的時候,你也沒有回去看他。”

        “是。”

        “這一個冬天,你也都沒有回到巫之堂。你到哪兒去了?”

        彧默了默,沒有回答。

        虛黎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計較,他的語氣變得有點兒嚴肅:“你父親是西陵的戰士,也是被尊重的人。你這樣的舉措不但會令懷家蒙羞,還會損害自己的名聲。若是再如此任性妄為下去,恐怕你非但與鬼師之位無緣,就連做高階祭司也都難以服眾。”

        彧還是低著頭,沒有說話,蒼白的嘴唇緊緊抿著。

        “你不想成為鬼師了嗎?”她身后的糾綸問。

        彧還是沒有說話。伴隨著那句詰問,被壓抑許久的憤怒和痛苦涌上心頭,她始終覺得自己一旦開口就必然會讓誰失望或者受傷,就只是閉著嘴巴。彧也并不覺得有誰會理解她——連她自己都時常覺得自己很像個顧影自憐的笑話。

        虛黎看了她一眼,揮手屏退糾綸。他用手指慢慢捋了捋銀白的胡須,靜靜地抬頭看向窗外。

        “我知道你向來很有主見,從來不會做沒有原因的事。”他又放緩了語氣,“心里在想什么,說說吧。”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沉默良久,她終于開口,“無論我做什么,似乎都不能改變他們的看法。”

        彧學會走路后,時常混跡中閭和下閭,那時有個叫做聿中吾的制陶少年常常照顧她。過了兩年,一場疫病在下閭流行,聿中吾在這場疫病中早早去世。不久,彧的弟弟也染病去世了。

        這場疫病激發了彧對死生的思考,也令她隱約產生了一種漂浮之感。然而因為她的不哭不鬧,本就偏心的父母在害怕的同時也轉為憎怨——他們又覺得是她將疫病傳給了愛子,又覺得她冷血無情,從此對她動輒打罵,常加鞭笞。

        父親病重垂危時,懷曦勸她回去,她去了。她站在家門口,聽見父親向兩個兒子囑咐身后事,甚至連早逝的幼子也提了。可當懷曦問起小妹將來如何時,她聽見父親憤恨道,家有此子不如無。

        打擊之下,劇烈的恥辱與憤怒涌上心頭,一時間將彧完全吞沒。彧頭一回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過往的失落與期待不過是幼稚的自欺欺人——在父母的眼里,無論她取得怎樣的成就,都抵不過幼子的死亡,可她到現在才終于看清這個事實。

        喪父之痛與憎父之恨,最終驅使彧轉身離去。

        “……如此天資,”彧的表情茫然而痛苦,“又有何用?”

        虛黎靜靜地聽著。他低下頭,將手放在她肩上。

        “你與巫炤,都是巫之堂八百年來天資最高的孩子,如今的靈力,皆已是我所不及了。”他道,“我和糾綸都很關注你,不但是因為你聰明,更因為你有一顆纖細敏感的心,總能想得比人家更深遠,也能看得比人家更多。在乎得多,有時更容易控制自己,這一點巫炤不如你。可是,想得太多,也容易讓你迷失在無足輕重的小事里。”

        彧一怔,眼淚從她臉頰上快速地滾落下去,只留下泛著光的水漬。自己的缺點在虛黎口中竟成了優點,從未有過的體驗略微撫平了她心中的憤懣與不甘。

        “花食節后,我會在你與巫炤之中任擇一人繼任鬼師之位。無論誰任鬼師,都應當竭心而為,以西陵前景當先。不該為眼下的一點兒小事困住,明白嗎?”

        “是。”

        虛黎道:“想要成事,注定要付出一些代價。如果利劍還不在手中,想要在人群中保全自身,就要學會矯情飾性。這無關欺騙,只是一種處世的手段。你不是愚笨的孩子,不該再放任性情了。”

        對于師長的賞識與諄諄教誨,彧心中既愧疚又感激。郁悶的心情隨著情緒的發泄而豁然開朗,然而此時此刻,光芒的陰影下像是有什么在拼命掙扎,嘶聲呼喊。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內心最深處蠢蠢欲動的聲音,為了克制,彧面不改色地應了下來:

        “是。”

        虛黎柔和地笑了,他伸出布滿皺紋的粗礪手指給她把眼淚擦干,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休息吧。”

        彧點點頭,深深向他行了個禮,轉身走出屋去。

        外邊候著的糾綸見到眼睛紅紅的彧,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轉身走進屋里去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態,彧沒有立即離開。她隱匿氣息,又在屋外站了一會兒,聽見兩個老人又閑聊起來。

        “看這個樣子,事情是解決了。”糾綸道,“還從沒見到她哭呢。”

        虛黎輕嘆道:“我早年覺得這孩子與巫炤都是鬼師之才,如今看來,她的性情太孤敏狷介。”

        糾綸道:“你怎么也這么說起來了。和敏懷柔,該是好事才對。”

        “過猶不及,她禁不住的。彧的豪情,不足以勝任領袖的職能。”他道,“況且,若嫘祖繼任族長之位,也與巫炤更談得來。我只擔心她與巫炤太疏離,將來仍要為性情吃虧。”

        之后二人又說了些話,但彧沒再聽下去。她走出巫之堂,穿過石徑,一直走到花海邊緣的一處泉瀑邊。天上飄起了小雨,花海里空無一人,寂靜非常,連春徙的四聲杜鵑都不再哀鳴。

        萬丈深澗就在腳下,稍有不慎就會墜入其中。不甘與沮喪姍姍來遲,彧慢慢地踱來踱去,竭力克制著痛哭的沖動。初春的雨帶著刺骨的寒冷,她把被雨淋濕的鬢發攏到耳后,意外地竟然在失望中慢慢冷靜下來——她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無論是追逐權力的虛榮,還是建功立業的豪情,都已被她最敬慕的虛黎判下死刑;無論是舉世無雙的天資,又或是內斂沉靜的性情,都已被逝去的父親全然否定。

        花海只有一處出口,小徑的深處閃著幽微的血色光芒,那是巫之堂入口眼狀的封印。在層層房屋筑構的石廊高處,有著三年回不去的家。責備與批評好像永遠也聽不到頭,身上的鞭痕新了又舊,現在隨著心情的震蕩隱隱作燙。她又想哭又想笑,絕望又癲狂,憎恨一切又為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也許我就是這樣吧。”彧低聲喃喃,“就是這樣的。”

        她在心底又重復了許多次,不斷加強這種空幻的信念,終于才感覺到自己已經解脫出來。懷曦來到花海的時候,她沖他微微地笑了笑。

        四個月后的某個傍晚,糾綸將巫炤、懷曦和彧留了下來。

        自從與虛黎談過之后,彧就再也不像之前那樣隨心所欲了。她主動與懷曦和母親緩解關系,將先前一直荒廢的禮節拾起,還與巫炤相處的很是融洽,讓本就看好她的糾綸很是滿意——盡管這可能意味著她定下心來要與巫炤競爭鬼師之位,但能看見一個天資聰穎的學生不再荒廢光陰,這當然是件值得喜悅的事情。

        “你們三個,都是巫之堂里最出色的年輕人,談談自己的志向吧。”他意料到三人必然不會先行開口,便先看向懷曦,“懷曦,你先說。”

        懷曦溫和而笑,道:“曦沒有巫炤與小妹的大才,若幸得賞識,愿為宗伯。”

        “這很好,你也的確有這樣的才干。”糾綸微微一笑,“巫炤,你呢?”

        巫炤淡然道:“自然是令西陵人安居樂業,富足和樂。”

        “彧,你呢?”

        彧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只道:“恐怕我沒有這么宏偉的志向。”

        “哬!你什么離經叛道的話我沒有聽過?”糾綸又道:“說說看,又何妨呢。”

        彧道:“孟冬時節,疾馳于昆侖山巔看雪。”

        孟冬十六日是她的生辰。她五年沒有過生辰了,但巫炤與懷曦都知道。他倆對視一眼,臉上略帶笑意。

        糾綸知道她平日里常常到山里去散步,倒也并不吃驚。他爽朗地笑起來,長長嘆息了一聲:“我少年時也曾馳馬在高山間長歌而去,一眨眼,都四十三年了。”

        次月,彧于比試中惜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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