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哪合適了?
永陵剛修好,他們就打算再送走一個皇帝嗎?
吉壤還沒找到,你讓孤葬在哪!
葬哪?!
李成綺輕輕吸了一口氣,收斂情緒,面色一如往常。
小皇帝從沒見過謝明月,他心里飛快地盤算著,連新帝登基謝明月都不曾露面,雖然謝明月門生說謝太傅公務纏身半點時間都抽不出,可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看出謝明月對于新帝的不以為然。
所以他來干什么!
李成綺突然后悔,沒讓人給謝澈送去的傷藥里下毒。
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謝明月已是位極人臣,當今同靖氏兄妹的榮華富貴連同身家性命,皆在謝明月一念之間。
他應該誠惶誠恐,驚懼萬分。
然而,小皇帝并不認識謝明月。
謝太傅不著官服,未帶扈從,李成綺干脆當對他的身份全然不知。
他見書房中已有人在,仍是不緊不慢,悠悠閑閑地挪到書房,然后極沒規矩地癱坐椅子上,讓青靄給他倒茶。
青靄看著小皇帝比往日更加恣意的舉止,欲言又止。
縱然是他都覺得這位先生身份非同小可,小皇帝卻視若等閑,恐怕因為先前靖氏兄妹找來了太多不成體統的先生,讓小皇帝以為眼前這位亦是如此。
青靄低聲道:“陛下,這位先生……”他心中隱隱有猜測,卻不能明說。
畢竟小皇帝心性不穩,做出什么丟人的事情,莫說群臣跪先帝,恐怕都要去宗廟上吊。
況且他身份低微,怎可在此刻出言提醒?
小孩子很有眼力嘛。
李成綺心中夸道,他好像才注意到面前站著的人一般,道:“哦,新先生,給先生也倒一杯。”
青靄:“……”
他過去倒茶,神情中的擔憂幾乎掩飾不住。
謝明月居然也沒說不要。
從前因為一邊看書一邊吃點心被謝明月溫言勸說過的李成綺大感驚訝,難道真是人老心軟,謝明月竟也隨和起來了。
他半趴在桌面上,微微抬頭仰臉看謝明月。
謝明月比他小幾歲,如今還不到三十,人如清輝,半點不見倦意老態。
他打量的肆無忌憚,謝明月靜靜地任由他看著。
李成綺上輩子為君謹慎,任何可能給自己在史書上留下污點罵名的事情絕不沾手,行事從來合儀,他自下而上地看了一番謝明月,笑瞇瞇開口道:“這位先生生得比先前幾位先生都好,”他頓了頓,好像深思熟慮要用什么詞夸謝明月,“仙姿玉貌,遠山芙蓉。”
少年人說這話時笑容狡黠,在故意使壞一般,然而露出的兩個小酒窩又顯得他乖極了,也無辜極了。
謝明月不以為忤,頷首道:“謝陛下夸贊。”
青靄端茶,聽到小皇帝這番話手幾欲發顫。
李成綺偏頭看了眼面色發白的青靄,吩咐道:“叫御膳房做碗,做兩碗櫻桃酥酪送來。”
青靄不解且憂慮,道:“是。”
他躬身退出書房,書房中唯余二人。
書房安靜,好像能聽見花葉落下的聲音。
和謝明月在一起,李成綺總能感覺到難得的安靜,謝明月并不少言,卻如非必要不會開口同李成綺說廢話,李成綺目光落在謝明月拿著的書上,道:“先生今日要講什么?”
“先前三位先生為陛下講過什么?”謝明月聲音很溫和,溫和得足以這個很會見風使舵的小皇帝對他半點都不畏懼。
以李成綺聽課之敷衍,他能記住三位先生的名字已實屬不易,“霍先生欲講老莊,孤不喜歡,叫他不必講。”
謝明月聞言輕輕皺了下眉。
不知道是因為李成綺說他不喜歡,還是霍先生居然異想天開給小皇帝講老莊。
“孤說不必講,他猶不服氣,”李成綺忿忿,似乎仍在對霍先生不滿,“說謝太傅來亦會給孤講老莊,”他舒了一口氣,“先生也打算講老莊嗎?”
“臣不講。”
得到保證,小皇帝喜滋滋地撫掌,“白先生講政論,大贊先帝衡石量書,宵旰憂勞,乃是一代英主,許是周朝三代亂政,上天見憐,故而降下先帝,”他夸得十分真摯,“說不定先帝是天上星宿神君轉世。”
謝明月淡淡道:“誠是。”
他不欲附和,甚至不愿多提。
謝卿,你對孤真很不滿意啊。
李成綺臉上的笑容愈發粲然。
“孤說了這樣多,先生卻還沒說先生今日要講什么。”小孩說話能無所顧忌地拖長嗓音,調子甜膩。
“陛下想聽什么?”謝明月問。
李成綺坦白,“孤什么都不想聽。”
謝明月治學嚴謹,和謝氏一族門風有分不開的關系,不然李言隱也不會力排眾議,要謝明月給李成綺當伴讀,數年讀書時的朝夕相處,李成綺半點不愿意讓謝明月為他講課。
并非兩人的關系已到了冰炭不投的地步,而是謝明月決不是能放著他在一旁嬉鬧的先生。
與其要謝太傅讓他給他上一年半載的課,李成綺更寧愿聽白先生給他講怪力亂神之事。
謝明月沒穿官服,他樂得當不知道其身份,但如果他同太后說不想要這個先生了,則滿宮盡知,以靖氏兄妹的性格,大約會按著他腦袋聽謝明月上課,生怕得罪他半點。
所以只能謝明月自己不教,而不是李成綺說不要謝明月教。
烏黑長睫一壓,謝明月看他的眼神似乎有點驚訝。
大概先前謝太傅見到都是名門子弟,芝蘭玉樹,李成綺便偏偏要在他面前做一回不可雕的朽木。
還得是爛到根里的那種。
李成綺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先前謝太傅說,只讓孤粗通些學問,上朝時知道大臣們說什么就好,大臣說的盡是官話,有什么聽不懂,聽不得的,上課講學何其無趣,孤不喜歡,先生,您已是孤的第四位先生了,可見教孤不是什么美差,”他雙手捧臉,嘆了口氣,“您若是官運亨通,想來也不需要到孤這來受氣。”
如謝明月這等已是萬人之上的權臣還不算官運亨通,李成綺都想不到何為平步青云了。
謝明月亦不反駁,只道:“陛下欲如何?”
謝明月要是看不出他別有深意就不是謝明月了,李成綺眼睛一轉,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孤已登基兩個月了,不過還有四個月孤便能親政,不如這樣,孤同先生君子之約,先生不必管孤,先生來去自如,且熬過這四個月,孤與先生相安無事,待孤親政,定然不忘同先生的師生之情,怎樣?”
他不指望謝明月答應,只為給謝明月加深這孩子不可教的印象。
小皇帝很有些不用在正道上的小聰明,說起這話時似乎覺得自己聰明絕頂,得意洋洋地抬起腦袋,等待著眼前這位先生的回答。
謝明月將書放到桌子上。
李成綺余光一瞥,但見周律二字。
看這厚度,應該是內宮篇。
謝明月道:“先帝一生嚴于律己,如陛下所言,挽社稷于危難,扶大廈之將傾,深恐其身逝后后代子孫放縱恣睢,有負先祖篳路藍縷,且為肅法紀,正人心,于明瑞三年傳蘭臺學士修改編撰律法,外法統御萬民,內法約束子孫,陛下先前舉動,業已違律。”
少年好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一樣,面上雖有點恐懼,但馬上消失不見,不屑一意道:“那你要做什么?”
周律全文一百二十萬言,精通律令的學士也不會一字不落地背完。
李成綺當年用意是明法正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少年嘴上不屑,眼睛睜卻睜得圓圓,警惕得像是一只拱起脊背的貓。
謝明月手指曲起,敲了敲李成綺從進來時就未正眼看過的桌子右側。
他隨著謝明月的動作看過去。
謝明月指下,壓著一把黑沉沉的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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