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獒
頭梳隨云髻正插鎏金穿花戲珠步搖,淺緋色云錦鳳尾裙外披醉紅銀絲羅紗。
寧扶疏更衣梳妝后,命人準備轎輦進宮。
玄清觀祈福法事浩大,她理應面圣謝恩。
剛行到府門口,寧扶疏遠遠望見御前總管內侍黃世恭甩著拂塵走在烏衣巷中,身后跟著八名小太監(jiān),各自手捧黃綢鋪蓋的托盤,或肩扛黃花梨木箱子。
待人榻上府門石階,寧扶疏朝他淺淺做了個揖:“黃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傳達?”
黃世恭雙手兜袖行禮,臉頰兩側贅肉堆滿可掬笑容,恭恭敬敬地回話:“陛下心里惦記著您呢,猜到殿下定有進宮謝恩的打算,特命老奴親自跑一趟,叮囑殿下近日好生養(yǎng)著玉體安康便是,不必奔波操勞!
“還有這些……”黃世恭眼神示意跟班小太監(jiān)掀開漆盤上的黃綢。
“都是各地州進貢來,最上乘的燕窩魚翅,用作補身子那必是頂頂好的。另外這兩箱則是閩南六百里加急送往金陵的荔枝,統(tǒng)共只得了這么些,陛下省得殿下愛吃則個,連皇后娘娘討要都沒肯給,全部送到您這兒來了!
寧扶疏讓他們把東西送進府內,說道:“勞煩公公替本宮謝過陛下賞賜!
瑯云立馬領會言下之意,往黃世恭手里塞了包沉甸甸的銀袋子。
黃世恭臉上笑意愈深,悄悄將荷包揣好,順便多說兩句體己話:“殿下客氣了,陛下可是盼望您早些痊愈,回朝堂呢。畢竟內閣的折子越堆越高,議不下來的國事還得倚仗殿下拿主意!
寧扶疏莞爾輕笑,算是默認。
看來近三兩日都不必進宮了。
送走皇帝身邊的人后,她讓黃歸年大致清點賞來的物什。
千年山參一支,金絲血燕兩件,南海珍珠五斛,天山雪蓮十株,碧霞煙羅蘇錦三匹,還有金銀手釧、翡翠玉簪無數。這些是可以記賬收入庫房,良久存放的。
但還有些東西,比如鮑魚海參、龍眼荔枝,則講究吃個新鮮。
“整整兩大箱鮮果,哎——”嘆氣的是貼身伺候朝歌長公主的另一名婢女,名喚琳絮。
她心直口快,邊盤點貢物邊嘀咕:“陛下掛念咱們殿下的心雖好,但怎沒想到這妃子笑極難保存。在冰窖中至多擺個四五天,口感就澀了。倘若吃得急些,又容易上火流鼻血!
“殿下您看該怎么辦?”
寧扶疏略微思索道:“送些去諸位大人的府上吧!
剛才黃世恭的話提醒她了,朝歌長公主不是尋常閨閣女子,等養(yǎng)足精神,她便該回朝堂聽政議事。
但寧扶疏對楚朝文武百官的印象只停留在史書有所記載的寥寥幾個名字上,對不上實際面孔。這倒還是次要,最關鍵的在于,朝堂人脈盤根錯節(jié),有忠君之臣,有利己之臣,有清高不慕財權的守道之臣。
有誓死效命君王的,也有站隊朝歌長公主的,還有中立誰都不幫襯的。
人性復雜,忠奸品行尚且可從言辭舉止稍加判斷,可黨派站隊是私底下的交情,聰明人不會把其寫在明面上。這卻是寧扶疏坐鎮(zhèn)金鑾殿,必須弄清楚的關系網。
一個個試探太過耗費時間精力,不如直接利用身邊人來的便捷。
她這晌不多言提點,只讓黃歸年伶俐些去辦此事,再將安排每座府邸得了多少顆荔枝的名單送到她面前過目。如此這般,寧扶疏自然能得知朝中哪些人是朝歌長公主黨,并且同時了然官位高低。
至于剩下的……
寧扶疏想了想,命瑯云挑揀些許給宋謫業(yè)拿去,獎賞他前幾日請御醫(yī)上玄清觀的功勞。
下頭仆人紛紛應諾辦事,唯獨琳絮又道:“荔枝清香,賞人是恩典排面。可這些海產在沒烹燒蒸煮之前,相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腥臭味,也要送去各位大人府上嗎?!
寧扶疏一聽,倒確是這么個道理。
只怕有些膽子小又心思細的官員,還以為自己哪里惹了長公主不喜,招來鮑魚腥臭敲打警告。
寧扶疏問:“那你有什么想法?”
“依婢子看吶……”琳絮眨眼笑說,“殿下這幾日無需上朝,難得清閑,若不珍惜時間享受一番,豈非虧了。不如以此食材設一席山珍海味宴,邀后院郎君們一同飲酒玩樂,殿下覺得如何?”
她說到飲酒玩樂四個字時,寧扶疏瞥見周圍婢女不禁面染霞云,低頭羞赧。
恍然領悟了話外之音。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酒后興起,尋歡作樂。
朝歌長公主身邊的人最是深諳自家主子的喜好,就連寧扶疏聽了這個建議也都有些隱隱的心動。醉臥美男膝,醒掌天下權,這般愜意的日子誰能不愛。
當然了,得在沒有性命之憂的前提下。
寧扶疏如今處境顯然不符合這個條件。
顧欽辭高達七十五的怒氣值猶如一把出鞘的寶刀懸在頭頂,隨時可能因為情緒波動,數值上漲而刀落頭斷,要了她性命。腦袋在脖子上待得不穩(wěn),哪里還有心思恣睢享樂。
寧扶疏上回采取的攻略辦法存在方向性錯誤,導致結果不太好,而之后也一直沒想出應對顧欽辭的合適計劃。倒是琳絮剛才不經意說出的建議,給她提供了思路,頓時福至心靈。
“設宴就不必了!彼,“你去趟熙平侯府,請駙馬爺晚些時候過來用膳。”
誠如寧扶疏上回說過的:食、色,性也。人皆有欲,世間的欲望又無非錢權、美色、口腹這三種。
其中第一項,顧欽辭不缺,甚至算得上富有;至于第二項,寧扶疏想起那日的心有余悸,她是不敢隨意招惹對方了;排除下來,只余第三項。
北地苦寒,四處戈壁黃沙,有些地方貧瘠得連水源都罕見,更枉論江河魚蝦。
顧欽辭在被賜婚圣旨召回皇都之前,從沒來過金陵,也自然沒吃過這些海味。寧扶疏便借這回小皇帝的賞賜,讓他嘗個鮮,讓他喜歡這味兒,再惦記上這味兒。
也讓他知道,這是僅在皇宮大內和長公主府才有的味兒。
如此,不必急于達成什么效果,只要能夠抓牢顧欽辭一抹口腹之欲,惹得他時而回味,就算有了突破口。
寧扶疏心中算盤打得如意響亮,可她怎么也沒想到,顧欽辭居然不肯來長公主府。
熙平侯府外的守門侍衛(wèi)眼熟長公主貼身婢女,甫一看見瑯云,長刀橫在身前,冷臉將人攔下,用他家侯爺身體抱恙,不方便見客的說詞叫瑯云吃了閉門羹,連顧欽辭的面都沒見著。
瑯云自小服侍于公主身邊,早些年在后宮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討生活,練就出一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活絡嘴巴?山袢,饒是她再機靈,也奈何不了侯府侍衛(wèi)裝聾作啞。
無論怎么好說歹說,軟硬兼施,熙平侯的府門愣是閉得嚴嚴實實,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他是怕本宮再擺鴻門宴吶!睂幏鍪杪犃嘶胤A,從書桌后慵懶抬起眼皮。
仔細想想,這也無可厚非。
上回玄清觀內,寧扶疏確實擺了他一道。像顧欽辭這種人,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慣的,不可能在同個坑里摔兩次。
“殿下,咱們現在該怎么辦?”瑯云詢問,“要婢子再去請一次嗎?”
“你來回跑一趟,需要多少時間?”寧扶疏突然問了句似乎不相干的。
瑯云如實回稟:“駙馬爺的府邸坐落在杏花巷,和咱們一個城南一個城北,完全是兩個不同方向。婢子腳程已經算是極快得了,但最少也需要走上半個時辰!
寧扶疏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在紅木書桌,她指下是一道透過雕花窗格的陽光傾灑,影面朝西。
忽而,朱唇嬌媚揚起:“這天色也不早了,本宮沒有玄德君三顧茅廬的耐心!
“瑯云,既然駙馬身體不適,本宮為人正妻,合該親自去探望。”寧扶疏合上攤開桌面的書卷,“備車!
說是去探病,便真就做出探病的架勢。
寧扶疏將滋補的山珍海味帶了,入藥的千年老參也帶了。
熙平侯府的侍衛(wèi)敢攔瑯云,但還沒有不讓朝歌長公主進門的膽量。寧扶疏清冷不含情緒的眸光淡淡掃過,旁人自覺將她眼神腦補成居高臨下的威儀堂堂,連忙跪地行禮,躬身迎她入府。
但事實上,不僅這些下人懼怕權傾朝野的長公主降罪,寧扶疏也擔心顧欽辭會不滿她闖他府宅,升高怒氣值。
是以,她剛跨過門檻,就讓管家前去通傳,而自己只在外廳等候。
從進門走到廳堂十幾步路的功夫,寧扶疏環(huán)視過熙平侯府,覺得這怎么也不像是朝廷正二品侯爺住的高宅。四周靜得可聞腳底步伐輕響,和朝歌長公主府相對比,實在太蕭條了些。
偌大庭院只栽了一棵梧桐樹,枝條錯節(jié)雜生,仿佛從沒有人修剪過。又時值蠶月暮春,翠色梧桐葉隨風飄落,點綴在苔痕階綠,無端消減盎然春意,反倒有種身處蕭瑟秋景的錯覺。
寧扶疏依稀記得史書資料提及,顧欽辭與朝歌長公主完婚后,不愿住在長公主府,為了圖方便干脆搬進先皇賜給他父親的武康侯府。
老侯爺常年駐守邊關,南下皇都的機會少之又少,早將宅中伺候的下人打發(fā)了七七八八。顧欽辭住進去后也沒再招仆從,唯將府外匾額換成了自己的封號叫外人知道,湊合著住。
他心中只有北地,從沒將金陵當做家。
寧扶疏此前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歷史滄桑,深覺此事確是長公主與幼帝做的不厚道,坑害良將,一盆冷水澆滅了少年精忠報國的滿腔熱血,將本該搏擊長空的雄鷹困于金玉囚籠。
如今她身在局中,仍舊替顧欽辭感到惋惜,不由得生出想善待他的真心。
寧扶疏站在梧桐綠蔭下,心想這都半炷香過去了,顧欽辭怎還沒出來,突然:
“汪——汪汪——”
寂靜庭院中驀地響起嗷嗷犬吠,驚得寧扶疏心頭忽跳,她下意識往后退。
不曾想,那狗原本就在她正后方,這一退,不偏不倚將裙擺送到大東西面前,一口咬住。
是顧欽辭養(yǎng)的雪獒。
犬類忠主,似乎把寧扶疏誤當成了擅闖人家的盜賊,咧出鋒利犬牙,狠狠扯住她的衣裳向外拽。
寧扶疏手指霎時蜷縮攥住衣袖,她剛把瑯云派去喊顧欽辭,此時身邊沒有親近伺候的人,害怕得一動不敢動。
也因此沒看見墻角后,一道幽暗目光正戲謔地望向庭院。
顧欽辭不知道長公主破天荒地登門造訪所謂何事,但有過上回前車之鑒,猜想絕不會是什么好事情。他不想應對,索性放出雪獒,把人趕出去或嚇回去。只要別到他面前來,怎么都好。
可這晌,當他瞧見寧扶疏四肢僵硬,纖長眼睫撲朔顫抖遮不住眸底驚慌。
顧欽辭陡然覺得……
心底洋溢起某種難以言說的愉悅,自己好像又興奮了,牢牢盯著寧扶疏的慌亂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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