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通透
荒謬至極!
寧扶疏若死,他所有的怨與恨得以報復,這就是最大的痛快,何須再從她微末的痛苦與難耐中聊以平息怒火。
顧欽辭在心底搖頭,拋開荒誕且幼稚的思緒。
他只停頓猶豫了剎那,再回神,直接用上了能擰斷脖頸的手勁,突然——
手背似被貓爪抓了一下,刺痛傳來。
這點細微的疼痛對久經沙場的顧欽辭來說就像撓癢癢,壓根不值一提。可幾乎與此同時,有什么東西自手背鉆入骨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侵蝕去他的力道。
顧欽辭猛地低頭,只見寧扶疏抓住了他行兇殺人的整只手。
正是他遲疑的剎那,雖然僅有短短半息時間,但對垂死之人而言,這已是她能夠把握的最后機會。猶如曝曬在烈日陽光下的魚拼了命也要跳回海里,寧扶疏在將死之際爆發出人體極限。
虛脫無力的雙手猛抓住顧欽辭,她保養極佳的指甲約半寸長,前端微尖,用盡渾身力氣劃破男人的肉厚皮糙。
朝歌長公主修長漂亮的指甲蓋常年涂抹著鳳仙花蔻丹,媚而不俗,引得金陵城中姑娘紛紛跟風效仿。但從來沒人想到,那嫣紅蔻丹甲下實則藏著迷`藥。
原主雖驕奢荒淫、行事張揚,但她能以一介女流之身把控朝堂,做大楚第一女子,便可知必有些手段在身上。自然也知曉想殺她的人不計其數,縱然身邊侍衛武功一絕,可暗箭難防,難免有疏忽紕漏的時候。
她沒把自己的性命安危完全托付到旁人手里,只因,再忠誠的下屬,也終究比不過自己可靠。
朝歌長公主留了后手,這世間,她只信她自己。
而玄清觀驚險遇刺,同樣讓寧扶疏感到身邊危機四伏,她沿用了朝歌長公主的暗招,□□于蔻丹下。在方才半只腳踏進陰曹地府的關頭,救她一命。
其實這點劑量的迷`藥并不能迷暈誰,但使人傷口附近的肌肉力氣盡失,足夠了。
寧扶疏在顧欽辭滿臉錯愕中站起身,退后兩步避免他再撲過來掐自己。劫后余生的嗓子眼仿佛有烈火在灼燒,刺痛無比,她大口汲取新鮮空氣的同時更渴望一杯溫茶潤喉。
但寧扶疏并沒有伸手去拿桌上茶盞,而是竭盡氣力動用這幅破敗的喉嚨喊道:“來人!”
只要外頭的人進來了,顧欽辭再想妄動,就得先掂量三分自己能不能安然走出熙平侯府。
寧扶疏此刻只想先保住自己這條小命。
“殿下有何吩咐?”瑯云旋即應聲入內,身后還跟著兩名婢女。她在聽見長公主沙啞聲音傳出的瞬間就察覺到了不對勁,這晌更是直覺屋內氣氛古怪得緊,沒能立即得到自家殿下的指示,忍不住問:“您的嗓子怎么了?”
顧欽辭脫力發麻的右手輕顫了一下。
自古以來弒君滅主的人無非兩種下場,要么一舉得手、名垂青史,要么圖謀未遂、株連九族。他原能做前者,偏偏被那瞬間的猶豫害了,如今成為后者。
寧扶疏瞥見顧欽辭唇瓣緊抿成直線,雙手緊握成拳頭盡顯不甘,默默收回視線。她無聲嘆了口氣,或許朝歌長公主奢靡慣了,也尊貴慣了,會嚴懲顧欽辭以下犯上之罪。
可她是寧扶疏……
如今冷靜下來想想,顧欽辭所言每一句話無不在理,是非對錯確乃朝歌長公主德不配位在先,是她理虧。
端起桌上春茶,吹開浮于表面的芽青色茶末,直用溫暖茶水潤得嗓子舒服,她緩聲開口:“本宮無礙。”
“瑯云,把桌上東西都撤了吧。”
沒有顧欽辭想象中的氣急敗壞,他微一愣怔,一時間拿不準她想干什么,眉宇皺痕時仄時舒。
只聽寧扶疏又續道:“另外再傳令給中書舍人,命他擬旨:自即日起,各州郡縣禁止進貢百爪蝶蚌,違者,以抗旨論處。”
“諾。”瑯云領命辦事,在退下之前突然想起什么,頓住腳步問道,“但是殿下,朝貢進獻這么大的事,您突然要求朝令夕改,擬旨的大人難免追問緣由,婢子該如何回話?”
“本宮的嗓子啞成這般,還不算緣由嗎?”寧扶疏道,“你便說本宮食用百爪蝶蚌后身體不適,許是過敏癥。倘若今后此物再累及陛下龍體抱恙,罪名豈是他們能夠擔待的。”
瑯云點頭:“諾,婢子明白了。”
寧扶疏全程只字未提顧欽辭,吩咐完瑯云,緊接著又指使另外兩名婢女撤席。
顧欽辭這下是真心看不明白了,狐疑目光落在寧扶疏刻意攏緊衣領的小動作,她將脖頸處五道鮮紅手指印藏了起來,好像方才險些喪命的人不是她,二人之間也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
就這般輕飄飄地放過他了?
難道就不怕他再殺她一次?
還是她以為,下令禁止各州郡進貢百爪蝶蚌就能遮掩她輕視臣下如塵泥、蔑視百姓如草芥的心性?又或許是以為,替他隱瞞包庇弒君重罪,再順從他的心意做一件事,就能讓自己收斂殺心,對她感恩戴德?
一如既往的天真,且愚蠢。
兩名婢女正低眉垂眼收拾餐桌,最后是那道沒被動過百爪蝶蚌,顧欽辭冷眼掃過,突然出聲:“等一等。”
他道:“這道菜留著。”
語罷,顧欽辭執起擺放面前的銀箸,朝前伸了過去。
他右手尚有些迷`藥殘余,不是太能使得上力氣,便顯得這個動作格外慢條斯理。
銀箸點在百爪蝶蚌的紅斑上,戳了戳,然后沿著皮表紋路,將蚌肉撕扯出一條,送入嘴中。
寧扶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想起半盞茶之前,這人是如何義憤填膺地告訴自己捕捉百爪蝶蚌需百人喪命,還有那點點紅斑實乃人血養成。
“你怎么……”后面的話驟然卡在喉嚨里,因為寧扶疏看見眼前男人用深紅舌尖舔過嘴角湯汁,掀眸望她。
顧欽辭咽下嘴中蚌肉:“殿下大抵不知,臣在澤州時日日以清粥果腹,時常半個月不見一點葷腥。現成的山珍海味傾倒,太過浪費。”
寧扶疏勉強接受了他這個解釋,但除卻點頭,沒有其他可說可做的。
遂以身體乏累為由,先行離開。
星辰浮上夜幕,顧欽辭望著裳裙曳地的華貴身影遠去,而他坐在昏暗中,不燃燭火,一點又一點地吃完早已涼透的百爪蝶蚌,他不喜歡這個味道,但若丟……
確實浪費。
在這只被進貢的百爪蝶蚌背后,意味著已有數多名漁夫葬身浪潮。那是顧家軍豁出性命守護的百姓,如今他們死于皇族的淫威壓迫下,尸骨無存,僅余最后一滴血凝成紅斑出現在他面前。
細嚼慢咽,滾過喉結,埋葬腸胃。
顧欽辭用絹帕擦去唇角油漬,在他的身體里,他帶著他們走。
殘月高懸,一輛長公主儀制的厭翟車行在長街窄巷,兩壁紗窗繪金鳳翔飛,輿車內香爐裊裊騰煙。寧扶疏呼吸著沁人心脾的安息雅香,單手支額,閉目養神。
披帛滑落手背,杏花巷口闃寂,經過今日這一遭,她才終于真正明白顧欽辭在怨什么、恨什么。
無關少年將軍前程盡毀,顧欽辭是在不值。
為背井離鄉,獻身沙場的將士不值;也為勤懇兢業,賦稅納貢的百姓不值。他知其苦,便更憎惡廟堂之高受天下供養,卻不擔天下之責的皇帝與長公主。
寧扶疏繼續過一日朝歌長公主的奢靡生活,顧欽辭的怒氣值就一日不會降低。
解結的關鍵,在于肅清超綱、清明治世。
此舉說難,自是極難的,畢竟原主但凡有一絲賢明之心,也不會被史書罵得那樣狗血淋頭。但說簡單,其實也未嘗不可,因為寧扶疏愿意這樣做。
不僅僅為了在顧欽辭手底下茍全性命,更為了顧欽辭堅守的河清海晏,亦是她心中的大楚盛世。
寧扶疏心底一片清明,倏爾輕笑出了聲。這樣簡單的道理昭彰,連日來,她卻走了那么多荒唐歪路,引得顧欽辭怒氣值上漲二十點不說,連帶自己的性命也險些搭上,屬實糊涂。
細碎笑音回蕩車廂內。
驀地,她神情凝滯,抬手摸了摸發髻。
……果然不在了。
從坐上輿車起,寧扶疏就覺得周遭安靜無比,總好像缺了什么東西一般。原以為是夜間行人稀少的緣故,直到這晌馬車內唯有笑聲鈴鈴,她才反應過來,往常隨馬蹄踏踏,髻間步搖必會晃出窸窣脆響,連綿不絕。
東西應是方才被顧欽辭挾制時,落在了他府上。
“停車。”寧扶疏掀開車簾對駕車的馬夫道,“掉頭回熙平侯府。”
一根款式普通的鎏金步搖罷了,對長公主而言,并非稀罕物件。只不過那支步搖鑲嵌的珍珠中空,內里如同寧扶疏的蔻丹甲般,藏了毒藥。
揭她老底的秘密,若被外人發現,總歸不能太過放心。
而如果派手底下的人去取,難保不會再次被侯府侍衛擋在門外,遠不如寧扶疏親自跑一趟來得穩妥。
厭翟車的速度比尋常馬車稍快些,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儀駕重新停在熙平侯府門前。懸掛檐角的燈籠亮起昏黃微光,傾瀉而下,持刀守門的依舊是傍晚時分那兩名侍衛。
奇怪的是,見寧扶疏走近,兩名侍衛好似心照不宣地同時往前跨了一步,擋住她繼續往里走的去路。
和傍晚的敬畏態度截然不同。
寧扶疏不禁蹙眉,以為是顧欽辭給他們下了什么命令,索性耐著性子將自己去而復返的原因簡要說明。
侍衛明顯聽清楚了,腳底卻紋絲不動,刻板冷淡的面容閃過一抹為難神色。
寧扶疏越發感到疑惑,尋思著倘若真是顧欽辭的意思,他們此刻應當進去通報才對,哪里有面露為難的道理。這幅樣子,反倒像是擅作主張,害怕寧扶疏進府一般。
沉吟間,忽然一陣犬吠相隔金絲楠木門傳入耳中:
“汪嗷汪嗷——汪嗷汪嗷汪嗷——”
儼然是顧欽辭養的那只雪獒,叫得極其兇狠,富有攻擊性。
不像忠犬會在主人面前發出的叫聲。
寧扶疏回頭環顧四周,沒在府外看見其他馬車,但她可以肯定,府里頭有人。
且是個與顧欽辭不對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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