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覺醒時
對于霽慕白這種類型的學霸來說,時間,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概念,什么時間起床,什么時間溫書,花多少時間吃飯、趕路,都是長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模式。然而此刻,那種模式竟然崩塌了,碎了一地,他不知道要怎么撿起來。
離開真央后,霽慕白不知要去哪兒,也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會把命運撥到哪條岔路上去,最終買了幾壇酒,渾渾噩噩地去了淳江邊上。又想起當年春節自己逆著人潮獨自游蕩,在堤岸邊看到琾彬洲呼朋喚友,奢靡而不知所謂地買醉。
這時大腦還在管著兩腿走路,霽慕白眨眨眼睛,不知所措地辨別方向,流下了兩行清淚。
淳水寂寞,繁華不再。
江面是黑而平靜的,游船靜靜地睡在碼頭,屈指可數的幾盞孤燈還堅持亮著。霽慕白想找個舒服的、風景好的位置坐下來開喝,但他沒想到,深夜來這發呆的不止他一個。
碼頭上坐著的那個人影,又是闞明瑞。
霽慕白有點呆愣。
闞明瑞如今也是感知敏銳之人,回過頭,吃了一驚,兩邊呆呆地對視。
然后就自然而然喝到了一塊兒。
顯然,闞明瑞也是有心事的,而且心情比霽慕白也好不到哪里去。這個時候比的就是耐力,誰先繃不住想哭了,另一個人就能毫無壓力地跟著哭,最終的結果多半是兩個大好男兒就著黑夜一起抱頭痛哭。
霽慕白不敢想那個場面。不過事實上,他們的交情比較淡,也就談不上有什么相互傾訴的欲望,反而有了默契,吹著江風喝著悶酒,沒人說話。
闞明瑞在想他自己的事。想他有兩個雙胞胎弟弟,一個妹妹,不過妹妹小時候生了一場重病,在城里不好養活,早早地被送到鄉下奶奶家去了。
十二歲那年,闞明瑞跟城里人一幫猴孩子打架,讓爹娘賠了醫藥費,弄得生意都不大好做,于是父親把他也扔到了鄉下。
那是闞明瑞第一次見到莞兒,但當時他不太理解“體弱多病”是什么概念,更不知道還有不在田埂上瘋跑的孩子。只見莞兒在家悶了七年,整個人都蒼白了。小女孩當然也向往春暖花開,童真童趣的生活,于是當這大哥像發光的小太陽一樣,跟著他一起跑了出去。
闞明瑞由此發現自己是個妹控,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給莞兒弄來。兩個小孩快快樂樂,稀里糊涂地瘋過一個盛夏。人們都說莞兒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了,闞明瑞也當自己是神醫轉世。
然而有一天,莞兒跟他出去的時候,腳底一滑摔進了水庫里——闞明瑞才不是見死不救呢,他第一時間就把妹妹撈起來了,但他沒想到,只泡了一次冷水,就能得急性肺炎。而家里有那么多大夫,都沒能把人救回來。
事后沒有人怪他,連母親和奶奶都沒有,都說天命有定,莞兒的時間到了,她離開之前最快樂的時光是闞明瑞給的。
可闞明瑞,從來不那么想。
他知道從那以后自己就變了許多,即便生活很美好,前途很燦爛,但有些空洞就是怎么也填不滿。不知什么時候起,做好人好事就成了自己的任務,并且他還害怕過程中出差錯,一旦有什么遺漏的,就偏偏不能放下了。
……
“我可能......會提前結業。”闞明瑞含混不清地先開口,六七壇好酒都被干完,再緊繃的人都會放松下來。酒精使人話多是生理決定的。
霽慕白回應道:“恭喜啊。”
闞明瑞整個身子躺下去,撐在傾斜的堤壩上,呼出濃郁的酒氣,又說:“其實,對于靈武者而言,比起成天的勾心斗角,瞻前顧后的……能夠提刀殺敵,戰死沙場,才應該是我們,嗝,最好的歸宿吧?”
霽慕白的心像被棍子戳著,懇求般,壓抑地問:“闞兄要不你,給我下個禁口令?夜柏晝到底找你,干什么去了?”
闞明瑞立刻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臉又皺起來,“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怎么這樣呢?”
霽慕白聽他低沉的聲音像給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濕潤的灰,也跟著嘆氣,一股熱流涌向天靈蓋,眼睛沒來得及防備,淚水滑落。
闞明瑞露出心痛的表情,借著酒意,“嗤”得慘淡一笑,“霽慕,你可別掉鏈子啊,最后一哆嗦了……你回崇明閣,以后當慕州大都護,當一族之長……多好?說到底,這世上沒什么過不去的,嗝,坎兒……你跟我們不一樣,別想不開,自毀前程。”
霽慕白百思不得其解地問:“怎么誰都覺得我能當呢?”
闞明瑞醉醺醺地問:“你不當誰當啊?”
霽慕白一言不發地扔了酒壇,在地上砸出一聲脆響。
“……”闞明瑞想說話,但霽慕白已經騰空而起,借著夜色飛速遠去了。
直奔夜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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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呼嘯,直往肺里猛灌,霽慕白的速度快得能媲美瞬神本人。
夜柏府大門在望,視野變得很窄,他只看得到那牌匾兩側的燈籠,周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而十七年來禁錮在身上的那些條條框框,這種時候,竟也變得模糊起來,分崩離析了。
……
“為什么不能一拖到底啊?”
族中高層將夜柏嫣圍在書房,張牙舞爪地問:“應了三司會審的傳召,不就等于承認我們有罪?這難道就是徽州的意思?讓審判鎮把我們收監,讓總督為所欲為嗎?”
“現在真正背負嫌疑的,只有無故失蹤的涅狄和蒲先生,我們就算不能完全撇清,但拖延時間還是能做到的吧?真要鬧到讓全族都停職候審嗎?那接下來是什么?褫奪封號、驅逐,還是流放?”
“想不到我夜柏一族和袁門惡斗三十年!最后竟為了徽州淪為板上魚肉,任人宰割!”
“家主大人真要讓他們如愿?”
“誒,話也不能這么說......”
“關鍵是懷將軍到底怎么個態度啊?誰不知道鏡兒是他唯一的掌珠,我不相信出了這種事,懷將軍真的能不怪罪我們。”
“關我們什么事?那不是涅狄......”
夜柏嫣“啪”得拍桌,“說夠了沒有!”
此話一出,眾人愣了愣,突然間跪倒一片,哀聲齊放,頗有種我就要跟你表達一下難過的意思。不過夜柏晝倒是沒跪,顯得極其突兀,不由得左顧右盼,猶豫了一會兒,站到了夜柏嫣背后去。
“懷將軍跟總督怎么交涉的我都說了,不信是吧?”夜柏嫣對這群人好頭疼,憤然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最忌諱的是搖擺不定!你們不相信徽州,也不相信我嗎?”
眾人道:“我們當然相信家主大人啊!可是……”
夜柏嫣截口打斷,“沒有可是了!袁老頭再怎么老邁無德,究竟還坐在那個位置上,手握實權呢!”
有人還要說話,夜柏嫣再次拍桌子,“聽我說完!”
夜柏晝也是用眼神壓迫眾人,人們都認他是下一任家主,于是悻悻而退。
“沒錯,這都是為了保徽州,保住總督大選。”夜柏嫣說得滿面潮紅,“總督要拆解我們,但他至少能保證茉雁幽煌不再插手。知道這什么意思嗎?我們和袁門的恩怨,是次一級的了,處在茉雁府與西方皇帝的陰謀之下。總督自己也知道這點,能對我們做的會受限制!”
眾人一陣騷動,然后七嘴八舌地爆發出來,全是看不到半點希望的揣測。
“......”夜柏嫣焦頭爛額。
她的確不知該怎么說了,這些人已經不能冷靜地看待問題,在他們眼中,應了三司會審就等于族滅!人們也不敢賭,賭總督大選之后,懷化春會幫他們東山再起。
“都別吵了!”夜柏晝聽不下去了,提聲喝道:“當年一個個話說得漂亮,同進退,共生死!現在都什么意思?蒲先生不是我們家的人嗎?支持徽州不是長輩們一起決定的嗎?審判鎮走一趟又怎樣?怕了嗎?未免太小瞧自己!你們怕,總督不怕?”
有老人瞪著眼珠子問:“四郎,你這話什么意思?”
夜柏晝說:“我的意思跟剛才姐姐說的一樣啊!這場斗爭的主角、晁都和靜靈界的主角,已經不再是總督大人了!他要想以后還能在晁都折騰,能不賣懷將軍的面子嗎?阮圣那一票我們十拿九穩,各州意向也沒問題,總督的意見已經不重要了!”
一時靜。
夜柏嫣深吸了一口氣,沖他投去贊許而欣慰的目光。
“袁老頭連任兩次,”夜柏晝激慨道:“這回不可能不退!而且茉雁府是陽奉陰違里通外國的啊,總督不至于這點原則都沒有。六十幾歲的老頭了,給他機會拔除無面計劃,給西方人重擊,他何樂而不為?除了懷將軍,那茉雁幽煌理他嗎?”
眾人面面相覷,但討論聲逐漸弱了下去。
“那這么說,”有人冷靜下來,悶悶地道:“懷將軍此舉也是告訴總督,我們在他的‘監管’之下,不會再掀風浪了。”
有人接道:“可茉雁府眼見操控審判鎮不成,報復就會接踵而至。會不會驅使無面者?”
夜柏嫣沉默著,一時沒搭話,書房外擾動過來一道疾風般的靈壓,然而守門人并未示警,屋子里也只有夜柏嫣也少數幾個長輩察覺了。
夜柏嫣以為是刺客,手腕一揚,串聯的雷球直接撕破窗戶飛撲出去,直射來者面門!
霽慕白心跳如雷,閃身便躲,只見那束電光張開八道分支,相互間由雷電交聯成網,朝他當頭蓋下。他雖慌亂,卻也不想莫名其妙地打架,于是干脆合身撞入窗內,穩穩落在正廳。
燈光大亮,霽慕白定睛一看,堂下那么多雙眼齊刷刷地轉過來望他,伴著猙然拔刀之聲,眾人奮起。
夜柏嫣豁然起身,怒目而視:“你搞什么?”
霽慕白的腦袋一片空白,被女武神吼退幾步。
夜柏嫣也是懵的,這老實孩子夜闖她書房?
——天要塌!
一眾男女老少面面相覷,但握刀的手卻不敢松懈。
“還不退下?”夜柏嫣喝道,猛地一指:“小廳呆著去!”
霽慕白脖子根冒出一圈熱氣,蒸得他滿臉通紅,狼狽地跑掉了。
“姐,”夜柏晝震驚地問:“那是霽慕家的小白?”
夜柏嫣冷汗涔涔,只盯著被霽慕白撞壞的窗戶上的窟窿,回過神,命令道:“四郎,今晚先到這,散了吧。”
夜柏晝說:“是。”
霽慕白一頭沖進那黑暗的小廳,撞倒了矮幾,“咣”得一聲悶響,嚇得他冷汗直流,呼哧呼哧地喘氣。
“呵!”霽慕白突然像是走火入魔,毫無來由的,一腳踹飛那矮幾,聽那東西在墻上摔得四分五裂,只覺全身血脈賁張,熱量幾乎燒穿他的胸腔。
他跌坐在地,淚如雨下,對著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失聲慟哭。
夜柏嫣就是在這個時候追過來的,那場景嚇得她一哆嗦,整顆心揪的緊緊,連忙把人提起來,“小白,你怎么了?”
霽慕白掙扎著推開她,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我不該闖進來!”
夜柏嫣一把將霽慕白摟在懷里,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不顯得慌張,“我不該吼你……你嚇壞了是不是?”
霽慕白差點將牙根咬斷,夜柏嫣的體溫蒸的他眼淚直流,想推她,推不動,就加大力度,直到把人從自己身上撕下來。
“小白!”夜柏嫣差點也要落淚,聲音開始顫抖,“你有話跟我說?”
霽慕白一個勁地搖頭,“沒有,沒有!我走了。”
夜柏嫣拉他,“干什么?”
“放開我!”霽慕白回頭喊道,眼睛亮得嚇人,“我以后再給你解釋。”
“……”
“……”
夜柏嫣怔怔地松開手,對峙中,霽慕白眼中的火焰迅速熄滅,變得面如死灰,像一條被壓彎的鋼條,在應力爆發的極限處,凝視黑暗的角落。彼時門框勾勒室內的黑暗,院子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夜柏嫣的視野驟然慘白,又極速陷入墨一般的黑。
驚雷炸響,狂風大作,九五年第一場春雨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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