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連城以黑天段和熊茹為首，全軍自覺齋戒，全城哀默。
很多人目睹那天白皓修提著一個陶罐回來，透支的眼神好似從地獄走了一遭。有中層將領(lǐng)想讓大家戴孝，但被黑天段否決了。然后人們就自覺練兵，刻苦修煉，雖然不知道這次犧牲的是什么人，但竟無一人認為白皓修會一蹶不振。
他們不知不覺有了一股信念，一種感覺：白皓修是不會輸?shù)模瑹o論仇家是荊州還是叛黨，最終都將被長浩軍的鐵蹄碾碎。
……
呂裕龍出禁閉的那日，直奔皎義閣，但毫不意外地被花淼攔下，兩人在院子里糾纏起來。那時屋子里，白皓修正在看闞明瑞留下的那封信。
全是干貨，什么告別的話也沒有。他牢牢把內(nèi)容記住了，就把原件和骨灰封在一起。旁邊是簡易的神龕，供奉闞明瑞的靈位。
白皓修一邊聽著外面的吵鬧聲，一邊等著香燭熄滅，然后依次神龕的東西都收起來，統(tǒng)一裝箱，塞進柜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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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
呂裕龍推開花淼，自覺跪下，淚如泉涌。
白皓修從他身邊走過，說：“回家吧。”
呂裕龍跪地不起，大聲道：“請給我一個……報仇雪恥的機會！”
白皓修仰起頭，天上濃云卷開，慘白的陽光爆射。呂裕龍的心聲隆隆如雷，見白皓修站定沒走，以為還有一線生機。
“戰(zhàn)場慘酷，”白皓修字字清晰地說：“那些滿腔抱負，生機勃勃，心甘情愿揮灑熱血的將士們，我會送這樣的人去死。”
呂裕龍伏地痛哭！
……
九五年，臘月三十，新年敲響的是喪鐘。
南部平原的凝露也開始出現(xiàn)融蠱疫病了，雖然不像北邊那么嚴重，但還是引起了雪連諸將的高度重視。幸好這時解藥已經(jīng)備齊，也幸好不是傳染性的，白皓修親去督導，局面很快被控制住。他還選了不少典型病例給天工府送去，帶著人兩頭來回跑地搬運藥材和物資。
有一日實地考察，白皓修路過一個村莊，被逃兵和流匪打劫過，滿目瘡痍，后來一場大雪，全村人都凍死了。找了半天，兵士們抱出來幾個瘦骨嶙峋，饑腸轆轆的孩子。
“叫什么？”白皓修問那女孩，就她看上去最清醒。
女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叫……白丫頭。”
白皓修微微一怔，“你姓白？”
女孩回望那凋敝的村子，“白家村……”
皖州姓白的就是不少。
白皓修記憶里的某些傷痕被觸動了，一個帶著血腥和臟污的名字。
——白茵。
他們集中村民的尸骸火化，隨行的外道眾為他們進行超度。每個人都認為這場戰(zhàn)爭毀了皖州，而圣人總說輕易不動刀兵，白皓修望著那場大火，從未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自己滿手鮮血！
第二天，雪連發(fā)兵，分兩路，熊茹帶長浩主路大軍直撲冀縣，毫無懸念地拿了下來。另一路，白皓修親自出馬，只帶三十精銳突襲蓓城，暴力碾壓，冰浪撕破城門，斬守將，一天功夫都不到，天山腳下兩座城池收復，沿途小城不戰(zhàn)而降！
能識時務(wù)是好事。
然后他們著手清掃這片山區(qū)的各方暗哨，同時抽調(diào)六萬人馬從雪連出發(fā)進駐冀縣，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白皓修正在籌備一個天馬行空的計劃，很冒險，可也相當?shù)卣駣^人心。
皖州西側(cè)都屬于天山山脈，崎嶇坎坷，往西南一千七百里連接著圣炎夜北國，而沿水路北進五百里，則直抵長城！
沒有船，但白皓修特訓了八百冰系靈武者，要重現(xiàn)當年雪族的踏海成冰，由他們帶領(lǐng)五萬大軍去征服海面！于是先攻下冀縣作為屯兵處，萬事俱備之時，他將以劈天刃撕破天山一角，進兵北上。
這一路不會暢通無阻，因為游軍是有戰(zhàn)船的，但白皓修身先士卒，用行動打消了所有人的顧慮。這些天全軍上下都在為這次出征做準備，馬蹄怕冰上打滑，全部打上菱掌，是白皓修從徽州搬過來的，節(jié)省了他們大規(guī)模鍛造的時間，也讓敵人無從防備。
所有來不及趕制的抗寒武裝也不例外，徽州的幾大工坊都成了白皓修的后盾！他完全無視空間距離，讓晁都高層無比緊張，但遠在前線浴血的將士們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史無前例的，裝備供給和糧草轉(zhuǎn)運居然全都不是問題，軍心大振！
黑天段現(xiàn)在不去觸白皓修的霉頭，完全服從命令。而他一退，白皓修當仁不讓，在軍中變成一言九鼎的存在。
在這期間，欒洇仍在北區(qū)和敵人糾纏，沒和他們聯(lián)系過一次。不過凝露的人回報說有解藥失竊案件，白皓修派人查過，猜測是被荊州偷去了，暫且按下。
“這次跨海的計劃要成功了，直搗黃龍！”熊茹眼里精光閃閃，“一舉肅清叛黨，把長城拿下！”
黑天段分析說：“不過我們在三天后出發(fā)，探子回報欒洇也會在那天對莫古發(fā)動總攻。”
熊茹問：“她要搶？”
有凝露來的將領(lǐng)懊悔道：“是末將御下不嚴，讓荊州人把解藥偷了去。”
黑天段冷冷地說：“你是該罰，趕緊把下面的漏洞查清楚。”
那將領(lǐng)應道：“是。”
白皓修頓了一會兒，說：“我們沉默海峽分兵吧。”
眾將紛紛抬頭，將目光轉(zhuǎn)向首座。
白皓修道：“長城要取，萬峰、莫古，也不能丟。如果欒洇不走，今后瞬天部扎根皖北，我們每座城池都將籠罩在他們的陰影之下。”
所有人都跨出一步，無有不從！
白皓修肅然道：“游軍戰(zhàn)船有六艘，圖紙都讓各位熟悉過了。以他們滿載時的戰(zhàn)斗力為底線，我們第一階段兵分三路……”
作戰(zhàn)會議開了個通宵。
白皓修詳細解說著戰(zhàn)略和陣法，是最終確認，從頭到尾地拆解又融合。這節(jié)堂內(nèi)的將領(lǐng)們無一不是聚精會神，渾然一體，高效地記錄和討論著。
“從劈天刃算起，”白皓修說：“在三個時辰之內(nèi)占領(lǐng)長城！”
黑天段和熊茹開了個頭，所有人都站起來了，端的是一股黑云壓城的沛然之威。
白皓修凜然道：“伐皖之戰(zhàn)或可終結(jié)于此，絕不手下留情！”
熊茹說：“殺他們片甲不留！”
眾將齊聲高呼：“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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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歷九百九十六年，正月十五，長浩軍整裝待發(fā)，浩然集結(jié)。白皓修在城樓上閱兵，眾將拱衛(wèi)。此刻他站在高處，視角卻帶入了底下每一名步卒，想起自己曾經(jīng)仰望的戎馬名將們，想起生而為螻蟻的，千萬黔首的渺小和悲哀。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里人。
試想如果那下面每一個人，都跟少時的自己一樣不屈從，每一個人也都有那樣的命運能夠崛起，那今天還有自己什么事呢？
人生苦短，運勢稍縱，多少人的夢想被粉碎？白皓修不知自己殺過尸山血海，功成名就之時，又碾碎了多少人。
原來高處的風景，是這般冷酷無情。
……
劈天刃湮滅峰巒，冰雪的風暴一路鋪展到黑色暗海。長浩軍長驅(qū)直入，如神劈裂縫之間的一條蜿蜒長龍，直抵岸邊。海水沖刷著天山的懸崖峭壁，抬頭一望，鉛云吞至半山腰，不知云上還有多高的山峰。
白皓修領(lǐng)頭，面朝暗海，沉密的黑，每一個腳印結(jié)出一朵冰蓮，蔓延開來，連成一道錐形箭矢般的冰結(jié)印記，轟隆隆的凍結(jié)之聲往下傳至深海。
他身后冰系靈武者結(jié)成方陣，排開百丈，又將那冰架橫闊開來，一排排的不斷鞏固，悍然架出一條可容千軍萬馬行進的大冰橋！
不過白皓修也沒打算這么凝冰數(shù)百里。冰系在皖州打仗的作用是很大的，此行幾乎全帶出來了，不能耗光這份儲備。于是當?shù)谝宦啡笋R走上冰架，斷后的熊茹率風系靈武者斬斷橋尾——這冰架浮了起來，修刻一艘大船，破浪而去！
如法炮制，前后三路人馬都坐上冰船出發(fā)了。風系靈武者提供動力，輪番上陣。沒有暈船的，咒術(shù)加持的戰(zhàn)馬也不負眾望，斥候上天的上天，下海的下海。
此時在絳華城，欒洇突圍，劍指莫古。
戰(zhàn)場上沒有新年，炮火就是禮花。
白皓修距離沉默海峽不到一百里，海水越來越黑，冰船上鴉雀無聲。風和浪濤聲被凸顯出來，帶著將士們的心跳律動著。
終于，天挺空羅的光珠飛來，斥候示警。
白皓修直接領(lǐng)一群冰系靈武者飛了出去，這一看游軍的戰(zhàn)船居然已經(jīng)開到眼前了！黑沉沉的霧氣中轟出數(shù)十個巨大的火球。
——怎么這距離了才報？
白皓修心中剛冒出疑問，就聽見身后轟然爆響，便即一愣。
——幻術(shù)。
與他同行的冰系沒有攔下火球，因為攻擊不是來自正前方的，而是兩翼包夾！不過冰船側(cè)翼的靈武者控風干擾了火球，對方也并未命中，只是打得附近海浪翻滾，海水沸騰。
熊茹指揮靈武者們造冰穩(wěn)住陣地，鬼道眾和結(jié)界班將普通兵馬護在中間，組織防御，另有識水性的感知者跳下水中輔助冰船移動，也謹防敵人從水下來。
白皓修看他們沒有自亂陣腳，不負自己所托，便沖側(cè)翼的戰(zhàn)船殺過去了。現(xiàn)在有神照經(jīng)護體，除非是鏡夜琴祭出來了，再沒什么大范圍的幻術(shù)能給他帶來干擾！
凍結(jié)領(lǐng)域撕破那看不見的幻身障，將敵方陣法拆得七零八落，西側(cè)兩艘戰(zhàn)船顯露真身，一邊開火，一邊奮不顧身地朝冰船撞來。
熊茹大吼一聲：“給我擋！”
兩百多名冰系爆發(fā)的領(lǐng)域糾纏連結(jié)，橫向排開又灌入大海，頃刻間百丈冰川拔地起！那兩艘戰(zhàn)船的火炮便在冰墻上狂轟濫炸。
沉重的推力襲來，移山倒海之勢。冰系靈武者們緊貼冰墻抵抗著，但那破冰船頭的尖峰很快便要地刺穿他們。這時白皓修縱身躥到敵人船尾，天上濃云翻滾，電光閃動，海水的溫度悄然低至冰點以下——
白皓修雙手一撮，那戰(zhàn)船下海水冰結(jié)，噼啪作響地涌起無盡的冰簇，將船頭高高地拱了起來！眼看就要掀翻。三艘船上的人有的要聚在船尾御風穩(wěn)定平衡，有的棄船直沖白皓修而來。
蒼龍長嘯，天上濃云劈下驚雷閃電，十數(shù)條冰龍從海中躍出！巨大的龍身盤繞戰(zhàn)船，如巨蟒絞殺獵物一般，摧枯拉朽地將之粉碎！剩下的冰龍全部為白皓修護法，凍結(jié)領(lǐng)域浩然蕩開，碾壓式的絞殺了空中飛蝗般的敵人們。
吳紳之前未曾目睹，但現(xiàn)在相信了，那就是跟瀟康匹敵的人——獨屬于北陸頂級強者的，鋪天蓋地的存在感，支配規(guī)則，主宰戰(zhàn)場！
由于白皓修的保密工作很到位，吳紳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臨時組建的船隊，長城上所有守軍傾巢而出，但還是裝不滿那六艘戰(zhàn)船，一經(jīng)對陣，高下立判！他只盼東翼的戰(zhàn)船得手，便攜了親衛(wèi)朝那邊沖。
然而吳紳前腳一跑，三條冰龍追上來，裹挾了陣陣罡風，卷麻花似的將他們兜頭籠罩進去，甩近風眼，一群人身不由己地旋轉(zhuǎn)起來。吳紳勉力穩(wěn)住，兵器劃出的風壓堪堪將三龍臥風的陣法撕開一條裂口，拼盡全力地沖出去。這時霜星青芒橫掃，吳紳眼前閃現(xiàn)冥河！
最后一個念頭，他點燃了靈力潮汐，一點猶豫都沒有，然后回身朝白皓修疾撞。霎時間冰火兩重天，沖擊波和氣爆席卷開來，將白皓修逼退了一段距離。那時吳紳什么也看不見，只循著記憶撞向冰船，恍如流星天降。
他不知有多少靈武者沖上來攔阻，不知自己的尸身被切成幾塊，總之無非葬身海底，魂度虛圈，不能往生罷了。
霜星刀翻卷，天上冰川倒掛，吞沒了吳紳那顆火球，“轟”得炸出鋪天蓋地的寒霧。白皓修再攜冰龍沖向東翼的敵人。沒過多久，游軍的最后一艘戰(zhàn)船緩緩沉底了。
暗海波瀾壯闊，冰塊和碎尸混雜，漂流向北。白皓修揮刀血震，凝立于黑云之下，天相從臨的領(lǐng)域烘托著他，冰船上的數(shù)萬將士們仰望著他！
那副畫面在民間流傳了很多年，白皓修冰天葬雪、凍云天降、冰龍跨海、白刃劈天等等神功，繪聲繪色地被說書人描繪著。也正是從這一年起，皖州“冰天戰(zhàn)神”的名號逐漸取代瀟康，成為新一代威名赫赫的北域之主宰。
“分兵。”白皓修在東翼橫刀，指向通往莫古的沉默海峽。東側(cè)的冰船調(diào)轉(zhuǎn)方向，破浪而去。熊茹率領(lǐng)剩下的人直取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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