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天運演變
冷巡在虛圈跋涉。
他又回到了這片死域,像八年前帶著冒死獻祭的族人那般……時至今日他仍然記得,當時撞上游軍的場面,力量的差距赤裸裸地擺在面前,驅趕著他們走向一條覆滅之路。
由于體內存儲了族人們的內丹,冷巡隨時隨地都可以體會到族人們的狀態。那一天,那場屠殺,每一顆內丹爆發出無窮無盡的瘴氣和邪念,全部灌進這孤王體內。
冷巡搖搖晃晃地停下來,吐出一顆鮮紅的珠子,跪伏在地。
“阿夢,為我引路。”
他在自己的胸腔正中制造了一個不會愈合的傷口,里面淌出來淡粉色的心頭血,抹在那枚內丹上面,念誦禱文,將它舉過頭頂,等著空間亂流卷過。
內丹“呼”得消失了,同時光芒破開黑暗,出現在正前方。跟著它,就不怕被隨機的坐標閃爍而擾亂了。
冷巡虔誠又悲壯地走了過去。
————————————
虛夜宮。
董卿藍正欣賞他的杰作,石艙中熟睡的蒂依然。
完圣體蒂依然!
她的相貌沒有改變,但她面頰紅潤,胸口起伏——她開始呼吸!皮下奔涌的血液,是完美的暗紅色。那枚四十一階的崩玉已經融入她的血肉,化為一顆強勁有力的心臟,規律地收縮著。
董卿藍更愿意稱她為人,長生不老的,可以超脫出時空維度的,最完美的人!
“莫空凜呢?”游魂一樣的涅狄站在后邊問。
董卿藍正在自我感動中,毫不避諱地說:“殺了。”
涅狄頓了會兒,“那雪魄丹晶植入的混沌迷宮,當真能瞞過南疆的人么?”
董卿藍笑道:“你太小看我啦。”
涅狄不再說話。
董卿藍拍拍自己的臉,捧起蒂依然一只手,放在唇邊親吻一下。
——無論如何,這是蒲瑾無法超越的最**!
咣當——
門被撞開。
董卿藍和涅狄雙雙回頭,見夏冉和樞曄一左一右護衛著那挺拔偉岸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睥睨間仿佛山河變色。
王者氣相!
“宗主……”董卿藍躬身行禮,莊嚴道:“天宗萬年!”
涅狄見匪首來了,不大敢看。
雍謙掃了眼蒂依然,看不出多少玄機,但見董卿藍這一臉“死而無憾”的表情,大概也猜到了。于是露出一個不咸不淡的微笑,寒暄道:“辛苦先生。”
門口一批天宗黨人魚貫而入,圍住蒂依然的石艙,再圍堵董卿藍,把涅狄擠開幾步。
但雍謙的目光卻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邊董卿藍也不慌亂,跟技師們辦交接,不過只字未提真正主持完圣體計劃的人是誰,好像那鶴立雞群,萬眾矚目的科學明星。
接下來就是要撤離了。日理萬機的鎮南大將軍專門抽出時間來督陣,把虛夜宮中的靜靈界人分幾批撤走,換成南疆駐軍和天宗教眾。
涅狄沒去搶董卿藍的風頭,就幫著人們搬東西。過了會兒葉音冒出來,緊緊跟在他身邊干活,像是害怕自己被轉移到什么恐怖的地方去。涅狄想這啞女無依無靠,自己能幫她一時是一時,便帶著了。
兩個時辰后,涅狄和葉音被南疆的軍人帶到虛夜宮外的廣場上,而董卿藍還在里面,雍謙也沒出來。
一身戎裝的秋離走近,笑著說:“涅先生,有禮了。”
涅狄回以一禮,不動聲色地往葉音身前靠了靠,做出庇佑的姿態。
秋離無所謂他帶個小婢女,伸手指引:“請隨我來吧。”
涅狄問都不問,“有勞將軍。”
秋離說:“我們此去王都修整,不過這半位面的錨定點在夜北國天山,先生受累,用一次空間跳躍可否?”
涅狄整個靜止了一瞬。
不等他回話,有人上前來,解開他身上的部分封印!
涅狄都快忘了身體被靈子源流沖洗的感覺,這份有些陌生的力量變得沉重而隱秘。他抖抖四肢,一副不太習慣的樣子。而秋離似乎還真放心他,幾個人顧自武裝反膜,然后把涅狄和葉音也伺候好。
這時可能每人心里都想了一下,涅狄直接跳回瀞和城會怎樣?
——不會怎么樣。
因為有風險,秋離的戰斗力很強,這一群人若是存了試探他的心思,保險起見,涅狄不會輕舉妄動。
一行人平安來到圣炎王都,陌生的空氣和植被讓葉音緊張地亂看。涅狄便輕輕抓住她的袖子,葉音抖了一下,然后攀住他的手臂。
秋離像是滿意,不過立刻安排手下,又把涅狄的經脈封住。
“只是走個形式。”他笑著說:“還望體諒。”
涅狄“嗯”一聲,逆來順受。
秋離帶著他和葉音登上一座馬車,簾子放下來,捂得嚴嚴實實的。涅狄干脆閉目假寐,隨著馬車的顛簸和轉彎,在腦中畫出一副地圖。
他們進城了。
其時應該是九六年正月底,空氣里還有元宵節焰火大會的硝煙味兒。
秋離一路無話,馬車慢吞吞地從人群中擠過,不知多少次在岔路口停下讓道,走了快一個時辰才到偏僻處。
涅狄暗自腹誹,是王都真的這么堵,還是故意沒從近的城門進啊?
他們下車后,被安置在一座中規中矩的小院兒里。秋離安排好守衛之后,啥也沒說,就走了。
這一走,涅狄閑了一個多月。
他每天看點圣炎的雜書打發時間,飯后跟葉音打手語,吐槽這地方的口味十分詭異,要啥沒啥。
許是不需要被人使喚了,葉音變得開朗了些,愿意跟著涅狄去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晚上陪他夜讀,也努力學習圣炎的文字。
涅狄和葉音都不敢和這里的看守、仆役們交流,互相之間更不提任何敏感之事。在這被囚禁的日子里,他們有彼此平靜相伴,久而久之,安穩滿足的笑容回到了二人臉上。
日子來到三月中旬,神隱的秋離再度出現了。
涅狄推測這段時間,是天宗對蒂依然舉行雪天超度術吧?至于董卿藍現在還能不能留在虛夜宮、完圣體的身邊,得看他跟雍謙怎么聊的。不過瞧秋離的臉色,好像一切順利,沒什么意外?
秋離坐下來喝了葉音端來的茶,閑適得仿佛到朋友家里做客。涅狄則掛著日常頹廢臉,有氣無力地耷拉個腦袋。
寒暄過后,秋離切入主題,“熬了這么長時間,皇上可終于答應要立儲了。”
涅狄點頭說:“恭喜啊。”
秋離繼續喝茶。
也就是在這時,涅狄感覺從前的策略該變更了——雖然他的反應可能有點兒慢。他得有點主動的戰略思維才行,于是像個孩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腳去試探水坑,害怕居多,因為以前實在是太菜了。
“那他驗過貨了么?”涅狄問。
秋離搖頭,撇撇嘴,“風險太大,宗主不能同意的。”
涅狄說:“我原來聽說流程是,皇……咳,皇上先驗貨、釋放幽煌大人、立儲大典,當天完圣體交接?”
秋離笑道:“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兒。”
涅狄心想那茉雁幽煌是被放棄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秋離話鋒陡轉:“涅先生,您平心而論,站在東國的角度,我們錯了嗎?宗主所為,是在推動圣炎的革命和新生啊。”
“……”涅狄低頭鴕鳥。
秋離續道:“我聽過一句土話,話糙理不糙,這北陸數千年來演化出的兩支最強大的力量體系,圣咒和靈術,根本上的不同,在于曾經的圣炎信神,你們信自己。”
涅狄眼睛一亮,“誒……?”
——你他媽的還挺懂事兒?
秋離笑了笑,“那我們非圣咒武裝崛起,難道不該是貴國所樂見的么?”
涅狄哂笑起來:“可還不是,那個……不可能放棄圣杯吧?”
秋離糾正道:“鎖定圣杯,控制圣杯,只不過是排除未來的最大隱患罷了。總比落到武王手里好啊。”
涅狄試圖回憶一下武王是什么樣的人。
秋離說:“說實在的吧,總督大人的政權日趨穩定,茉雁幽煌一死,我們之間的核心沖突就不存在了。但琾彬洲的未來會如何?會不會步皇上之后塵呢?”
涅狄故作呆滯,“什么后塵?”
秋離笑道:“您是科學家,天運演變,應該算得比我更清楚吧?”
涅狄糊弄道:“你們有虛夜宮,天宗也是人才濟濟。”
秋離閑適地喝一口茶,接著說:“先生來我們這兒有一年多了吧?刨開靜靈界的戰爭不談,您覺得天宗和南疆究竟如何?”
涅狄無奈道:“我一個做實驗的,真的沒什么想法。”
秋離說:“去年董先生還在為皇上做事,驅使你行動的不是我們。后來你到了虛夜宮,持續使用靜夜思,對你施以酷刑的也不是我們。宗主和皇上、董卿藍他們都不一樣,他從來不是走極端的人啊。這二十多年來,他深受夫人的啟發,若說東學西漸,宗主才真是你們的理念在西方的發揚者。”
涅狄越聽越是沉默,心想話說這茉雁幽菡,好像是死在蒲瑾手里的?秋離的意思就是這事咱們都不計較了,你也給我見好就收。
然后圖窮匕見:“現在我們國內,每一方都被逼到生死存亡,一觸即發的臨界點了。但您是身外人,宗主希望在開戰前后,能夠平平安安地送您回家。”
涅狄的左手玩右手手指。
秋離說:“只要先生替宗主寫一封信,聯系到貴國的使者,讓他們放棄武王殿下。畢竟在看得見的將來,和圣杯相比,完圣體才更有希望不是嗎?”
作為一介俘虜,這大概是涅狄最好的結果了。
他的心咚咚直跳。
但想一想,如果琾彬洲得不到圣杯,那圣杯和完圣體都讓南疆拿到了……滅靜靈界的國都簡單?
“寫信可以啊,”涅狄覺得此刻每一寸肌肉的緊張都透著謹小慎微,但說的話還是擺爛,“你怎么說我怎么寫就好了。”
秋離“嗤”得一笑,反而問:“有什么顧慮嗎?”
涅狄含混道:“我是覺得,總督大概恨著我呢。若非去年我強行把懷姑娘帶走了……嗯,那我還真沒什么顧慮,隨便他們怎么看了。能替宗主向靜靈界表態,是我的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也謝謝他老人家還記得我。”
秋離盯他半晌,詭異的笑容又拉大幾分,“如此便有勞了。”
涅狄連連擺手,“不敢,不敢。”
說完,一口將茶水飲盡,站起來找筆墨去。
秋離瞧涅狄,怎么看怎么怪,但同樣也不能說什么,只是觀望。
不一會兒,涅狄正兒八經地坐在案前,給自己研了磨,抬頭問:“將軍有稿子么?”
秋離失笑,“你自己發揮就好,正好瞧瞧先生的文采。”
涅狄仿佛被口水嗆到了,咳嗽兩聲:“我是狗爬字,平時寫慣的都是符號,讓您和宗主見笑。”
秋離說:“豈敢。”然后翹著二郎腿當監工。
涅狄在磨墨的時候打好腹稿,提筆就寫。
他發現自己的臉皮變得厚了,這感覺居然還不賴?他真的可以“命令”自己,根據南疆的要求來進行側重和取舍,也能考慮收信人的心情謹慎措辭。因此這篇勸和的文章寫得簡明扼要,又發人深省。
涅狄確實不在乎懷府的人會如何看待自己,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在這場戰爭中,他這樣的人該以自保為前提,在任何環境下因地制宜地發揮作用,大小都可以。他本人的性命、顏面,輕如鴻毛,不值一提。
“這樣行么?”涅狄把紙張整理好遞給秋離。后者一邊看,一邊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他好幾次,再次道謝,心滿意足地走了。
這兩個月秋離沒閑著,他潛伏王都四處尋找懷府的眼線,確認這里潛伏的一條大魚——
夜柏嫣。
還就怕不是她呢,換作別人,可能還真不怎么關心涅狄。而且有一說一,雍謙這次是真的打算做最全面的準備,拉攏靜靈界的。如果談判順利,雍謙甚至可以把董卿藍的人頭送給他們!
此前夜柏嫣對南疆的試探,也不是一點回應也沒有。所以,秋離信心滿滿地把那封信送出去了。
但他不知道,有一個人帶著“禮物”提前找到了夜柏嫣,將他們合作的可能無聲息地掐滅在了搖籃里。
————————————
轟隆!!
冷巡張開雙臂迎接那浩瀚無垠的風暴之海,虔誠地閉上雙眼,淚流、大吼,撲地嚎啕:“死魂的紀元!渡我們重生吧!!”
他的身影變得無比渺小,正前方劈閃著黑色的轟雷閃電,似由那近在咫尺的血月發出,布下電網織就的,倒扣的穹廬。
空間壁壘,風馳電掣。這里組成電和風的元素皆是空間裂縫!虛圈的白沙都不能在此停留了,露出溝壑縱橫的黑色土地,裂縫之下流淌著淡黃色的漿液,如某只龐然巨獸皮下的鮮血。
冷巡撕掉破爛的衣衫,露出胸口深及心臟的血洞,聲嘶力竭地念誦雪族的悼詞,將沾滿心頭血的胳膊伸入地下那裂縫中,捧起漿液涂抹自己全身,吐出最后三枚內丹。
“雪裕!”冷巡渾身顫抖,捧起其中一顆,對著那場風暴獻祭。放下來,又捧起另一顆,“雪常!”
“雪焉!”
冷巡吼得撕心裂肺,狠狠地將自己的傷口撕大,“三千年前的無數英魂啊!接納我們!渡我們重生吧!”
轟!!!
電漿倒灌,如水瀑飛流直下,直將冷巡和他面前供奉的內丹全吸了進去!他像被丟進時空隧道,那三顆內丹直接爆散成紅色血霧,卻像精靈一般環繞、保護著雪族最后的王。
冷巡的血幾乎流干了,他閉著眼睛將自己全部交出,在九千九百轉空間洪流的洗禮之后,風暴消失了。冷巡懸浮于高空,耳邊安靜了一瞬,感覺眼皮上有光,睜開眼來……
咚咚!
碩大的黑色心臟鼓動著,聯絡了粗大猙獰的血管狀通道,分支交聯,構成一株參天巨樹,看不到邊際的樹冠觸及球形的穹頂——
空間是血色的。
冷巡飄在“樹冠”之下,虔誠、驚恐。只見身下一根粗大的管狀物直通那黑色心臟,像是由無數偏細的管腔組合起來的,構成“樹干”,而它聯通的“土壤”,就是血池。
那是一望無際的紅黑色潭水,硬要說有邊界,就是這弧形穹頂落下來的地方?冷巡知道在千年紀元時,這里真正沒有邊界了,血池會掌握虛圈,覆蓋環宇,將他們帶到沒有一個人類的新紀元!
咚咚!
黑色的心臟鼓動一次,血池猛地翻涌下陷。樹干則肉眼可見地膨起一節,仿佛在吸食血池的養料,飛快地運送到心臟處。一陣光芒變換之后,恍若大風拂過,樹冠顫抖、轟鳴起來。
冷巡難受地捂住了耳朵,風之耳在這場轟鳴中備受折磨。他這時看見,每個枝節的交匯處都有一枚肉瘤鼓起,就好像這血心樹的果實,早不知節了千萬枚!這一次吸食血池能量,那些肉瘤里的陰影像是抖著尾巴的響尾蛇,歡欣鼓舞,迫不及待。
他湊近一點,觀察最近的那顆肉瘤,借著養料運輸的微光,能看見其內部透出細小的血管,血管包圍一條“黑蛇”,從興奮到戰栗,像觸電一樣抖動、僵直了。最終“噗”得一聲,肉瘤里面的血管明顯地爆開,那小蛇奄奄一息,肉瘤也迅速干枯,脫落,向下墜去!
冷巡左顧右盼,如有一陣秋風吹過枯枝,血心樹上因“不合格”而死去的肉瘤紛紛揚揚地墜落,在血池上濺起雨水般的漣漪。而留下來的那些……冷巡再看,它們長大了,正蜷在肉瘤中貪婪地吸取養料,等待破殼之日。
冷巡深深地呼一口氣,嘗試著控風,使自己升高,落在一簇枝丫上。腳踩下去是軟而溫熱的,脈動不息,活生生就是血肉所構!他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不斷靠近那黑色樹心——血池之心,這才發現,其上遍布粗大的血管,體積比他的白冰殿還要大!
“食我殘軀,英魂可鑒,血池封凍,妖魔盡出……”
冷巡喃喃自語,每踏出一步,他心頭淌下的鮮血便在腳印中留下血洼,讓樹干吸收了,發出鬼魅的金光!
而在血池之心的內部,也有某種詭異的光芒透出來。冷巡早已奄奄一息,視界模糊,這時他覺得自己看到的全是命運的指引,指引他去交出這副千瘡百孔的皮囊,讓自己成為雪漫天下的祭品!
血池之心接納他,蠕動起來。表面的血網緩緩退去,肉瘤凹陷,光芒躥動,緊接著一顆黑色流光的珠子,無比分明地浮了上來!
——是崩玉。
“什么?”冷巡站定,以為自己看錯了,但那確實是崩玉。
“為什么會在這?”冷巡回憶著剛才淘汰墜落的肉胎們,自言自語:“生魂轉換,它們受不了……你,你難道,想要量產無面者么?”
那巨大心臟的內部傳出鼓點般的聲響和震動。
(https://www.dzxsw.cc/book/99570975/6022620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