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 玨夫人的因果
半個月前,慕州玉堯城,凌仙齋。
入冬了都還花團錦簇。
玨夫人神色倦怠,手持剪刀侍弄著她的小花園,這里有符咒維持溫度和水分,各季的花層次分明,競相開放。
她今年只三十五歲,風韻不減,又不管外面的事,性子里還帶著點小姑娘的脾氣,看起來像個嬌嫩的少婦。
之前大哥琮和三弟琛來此小坐,都說她俗,養個花都不知道遵循自然規律,總是生拉硬湊的,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玨夫人裝聽不懂,不理他們。
正神游,侍女莊蘭匆匆過來了,說:“夫人,蒼爺和大少爺回來了。”
玨夫人問:“不是說今天不回來吃飯么?”
莊蘭臉色微變,小聲說:“在書房,好像又吵起來了。”
玨夫人動作停下,心力交瘁地問:“出什么事了?”她接過手帕,擦了擦手,放下挽起的袖子。
莊蘭搖頭,“不知道,奴婢不敢靠近。”
玨夫人提著裙子往書房那邊去,自己這輩子為了那父子倆真是操碎了心。
……
書房的匾額上寫著“瑯嬛”字樣,可里邊飄出來的動靜跟福地完全不沾邊。是霽慕蒼在罵人,罵得痛心疾首,音量大,但具體內容反而聽不太清。倒是玨夫人一靠近,就聽到霽慕白不輕不重地說了句:“我安排你們轉移吧。”
砰!
霽慕蒼把硯臺砸了出來,然后猛吸的一口氣岔了,彎腰咳嗽起來。
玨夫人慌忙沖進去了,推開冰雕一樣的霽慕白,去給老公順氣,又叫莊蘭去備姜水,然后指著霽慕白的鼻子說:“孽障,翻過年你就十九歲了!成天的瞎胡鬧,好好地準備迎親不行嗎?”
霽慕白知道這老媽是迷糊的,但還是一口氣梗在了喉嚨里,“哪門親事啊?”
玨夫人瞪眼,“阿霜啊!你不是非要娶阿霜?都答應你了還怎么不痛快?”
霽慕白這時竟想跟老爹對視一眼,分享一個無語又無奈的眼神,吸了口氣,問:“什么時候答應我了?他們不是力主我娶公孫家的?”
玨夫人完全不過腦筋地說:“那也行啊!你舅舅和外公都高興,有什么不好?非得跟他他們死犟著。你也要平衡一下青鸞殿的勢力!錢氏案做得太過分了,把宗家人全得罪個遍,你以后沒法長遠!”
霽慕白聽得想死……
他繞過母親,再次轉向霽慕蒼,耐心也即將耗盡,“父親,準備轉移吧,我……”
“滾!滾出去,你真是個報應!”霽慕蒼暴跳如雷,把桌上的東西全砸下去,整個人像一團燃燒的火球,聲音都劈了:“你今天走出這個門,再也不是我們的兒子!”
霽慕白愣在那里。
玨夫人也嚇了一跳。
霽慕蒼痛心疾首地說:“我和你娘的死活與你何干?還能嫌我們拖累了你不成?我告訴你,我就是死在這凌仙齋,跟你也沒有半點關系!”
霽慕白好像被聲波襲擊,打得遍體鱗傷。他感覺這窗門緊閉的屋子四處漏風,不停地顫抖著。
玨夫人急了,“哎呀,何必這么說?”
霽慕蒼理都不理她,字字喋血:“霽慕白,別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我生了你這么個不忠不孝的東西,死有余辜!你既然這么堅決,最好把宗家滿門滅了,省得以后讓外人起疑,你大都護的位子還坐不穩呢!”
霽慕白轉身,在母親震驚的目光中,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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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去年朝會之后,霽慕蒼就知道兒子有開州的主張,但總是心存僥幸,畢竟霽慕白后來去的是琾彬洲身邊……他就以為肯定是青春期鬼迷心竅,遺傳了玨夫人的一根筋,只要他能回來任職,就還是能回心轉意的。
其實最開始,霽慕白也在思考轉圜的余地,可他低估了青鸞殿的決心。
這幾年慕州的軍隊和經濟都走下坡路了,外姓勢力和邊緣分家的人也越來越不好彈壓,霽慕白從幼時起就成了這些人的希望,現在又有懷府做后盾,青鸞殿要徹底清洗的是這股勢力,不惜聯合紀州造反!
隨著霽慕白在外姓勢力中聲威日盛,圣炎那邊又在籌劃出兵,青鸞殿一刻也不想等了,必須盡快控制崇明閣,讓那個和稀泥的大宗家徹底退出歷史舞臺。
于是霽慕霖被兩個親兒子集火逼宮,說是不把懷化春搞下臺,他們以后連飯都沒得吃!但問題是,霽慕霖沒看到懷化春會輸的苗頭,而且他老了,只想保住晚節,所以頂著壓力把霽慕白送到馬鞍山關口去。
但這時他還不知道,那好外孫眼看他沒了用處,扭頭就去找豊公!霽慕白當然也不會張揚,恐老宗家生變。
……
水到渠成地,九六年十月廿五,黎明前,十二鼓聲——
崇明閣的禮儀官手捧霽慕白的調令,由峰巒廳出,金吾衛護送著,以極其醒目的姿態穿過長青街,直奔凌仙齋去了。
結果霽慕白不在,玨夫人替他接了調令,渾身發冷。雖然不除籍,不降階,但前途是徹底沒了呀!
她趕緊去找霽慕霖要說法,但卻被冷漠地擋了回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玨夫人慌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回家拉著老公問,問了半天聽到一堆恐怖的字眼,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們是人質?”
玨夫人懵了。
霽慕蒼已經精力耗盡,一句話都不想說了,渾渾噩噩地關上了門。然后玨夫人滿院子亂走,最后在凌仙齋門口愣著,看到五十個陌生的金吾衛把外圍圈住,另有一百五十人輪班把守凌仙齋到各大宮門的通道!
——什么?
玨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么霽慕白一定要和家族對抗呢?為什么要親手打碎父母那脆弱的脊梁骨,逼他們否定這二十年來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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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堯城西,一座廢棄的望樓中,闌珊燈火不問津之處,霽慕白的影子在晃動。他覺得地獄蝶這名字很好,不就是地府判官的使者,來指引人跨過冥河的么?
霽慕白拆解信息,眼里燃燒著魚死網破的熊熊烈焰。
懷化春寫道:
“妥善安頓,等待反擊。”
霽慕白的胸口開始發癢。
他靠著望樓的欄桿,想到一副詭異的畫面:大舅的頭提在自己手里,粘稠的血流個不停,像拎著一個大水管子。父母在金吾衛的攔阻下沖他大吼大叫,眼睛瞪得渾圓,用他們最大的恨意、惡意,瞪著仇人。
父親怎么說都行,至少霽慕白是能理解的。但母親……別說她搞不懂霽慕白,霽慕白其實也搞不懂她。
小時候男孩女孩都黏媽,霽慕白也知道父母私奔回來后有一段非常難熬的歲月。那時玨夫人不管他能不能聽懂,就跟他說:“爹爹媽媽現在真的很難,尤其是你爹爹呀,為了你才不得不入贅的,否則他都差點自殺啦!”
霽慕白也就五六歲,嚇得昏頭昏腦,無助地問:“什么時候啊?”
玨夫人說:“就我懷著你的時候呀!媽媽本來也不想回來過籠子里的生活,跟你爹在蒼山那邊蓋了小房子,誰也打擾不到我們,可快活了。但大舅舅還是找過來了,見到我們劈手就打,要殺了你爹爹呢。”
——從此大舅就成了霽慕白噩夢中的暴君。
玨夫人繪聲繪色地說:“娘挺著大肚子,拔劍相斗。但爹爹是個讀書人,扛不住靈武者的威壓,我們的房子垮了,他都被壓在房梁下面了呢。你不知道媽媽多著急啊?但還是你爹更著急,身懷六甲的妻子擋在前面拼命,他只能眼睜睜地看,多屈辱啊?”
霽慕白嘴角一癟,哭得停不下來了。他實在不知怎樣才能吸引母親的主意,讓她哄哄自己。
玨夫人給他擦了眼淚,但自己眼圈兒也紅,自我感動中,話還是沒停,喋喋不休:“就這樣,大舅舅把我們抓回來了。要不是外公還疼愛咱們,而幸好你又是個男孩,否則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霽慕白只得說:“那我以后,都聽外公和爹爹的話。”
玨夫人重重地點頭:“就是了。其實媽媽特別佩服你爹的,都這樣了,他還能為了這個家站起來,把外面的壓力都抗下來,甚至在崇明閣求得一職,多不容易呀?所以語兒,你一定要爭氣,爹爹媽媽都指望你呢。”
……
一晃眼,十三年過去,這指望是徹底沒了。
玨夫人第二次被金吾衛攔在青鸞殿外,大聲喊道:“大哥!你不認妹妹了嗎?連見我一面都不敢嗎?”
大門緊閉。
玨夫人淚流滿面,語無倫次地問:“為什么這樣對白?你這不是逼他魚死網破?你跟紀州人的事又算什么?”
侍衛統領變了臉色,想把她拿下,旁邊吹過一陣靈子旋風——
霽慕琛氣勢洶洶地來了。
侍衛們散開,玨夫人回正身子,頭腦一片空白地迎了上去,伸手要打。但霽慕琛先動手把姐姐捏住,疼得玨夫人嗚咽起來。
“姐,”他低聲問:“這些年,我們對白怎么樣?”
玨夫人害怕地掙扎著。
“吃穿用度、文武教育、內外資源,哪樣虧待了他?”霽慕琛很痛心:“大宗家能給他的全都給了,還給了一份獨一無二的偏愛!四郎五郎六郎有什么?”
玨夫人控訴道:“有什么?你們這樣不擇手段的父親!”
霽慕琛說:“沒錯,他們有我們這樣的爹,沒有你這樣的娘!”
“……”
毫無征兆的剜心之痛襲來,玨夫人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
霽慕琛咬字極重:“這份錯,全在你。如果你能萬事先為兒子著想,能管住你那個自卑到骨子里的老公!三年前白不會去真央,不用在夜柏嫣身上找母愛,更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玨夫人近乎瘋狂:“你胡說八道!”
“是嗎?”霽慕琛的聲音更大,目光死死地釘在姐姐身上,問:“那為什么,為什么我也恨你?姐姐,是你先拋棄了我們!你跟姓周的走了,毫無底線地維護他,你眼里沒有別人,也沒有白!”
玨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腦子里什么也沒有了,只覺得臉上有無數小蟲在爬,恐怖至極。
霽慕琛眼睛血紅地說:“我向你保證,只要白肯退,大哥會放過他的!你們安分地留在這里,除非你想繼續在我們、在你兒子心上捅刀!”
玨夫人突然間靈壓翻涌,嚇得霽慕琛用更大的力道鉗制她,一瞬間好似兩頭虎獅角力。她覺得自己好像昏過去了。這種水深火熱,靈魂出竅的感覺,多少年不曾體驗了呢?真是她放棄了什么么?如果她現在撿起來,還來不來得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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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南宮霜氣喘吁吁地落在望樓一角,眼前盡是浮游的灰塵。
霽慕白有些意外地回頭望她。
“我找了你一晚上了……”南宮霜心酸地問:“你去哪兒啊?”
霽慕白頓了會兒,“馬鞍山。”
南宮霜怔道:“那不是紀州關口?”
霽慕白說:“是。”
南宮霜驀地冷靜下來了,看來情況不是很絕望?還是說變得更復雜了呢。
“你怎么來了?”霽慕白回身問:“你父兄都知道了?”
南宮霜皺眉,“問他們干嘛?我就不能幫你了?”
霽慕白說:“不是那個意思。”想了想,又說:“我這段時間,是有許多不妥當的,這下被這么倉促地攆出去了,還有許多事情沒安排好。”
南宮霜忙說:“那你安排給我,我替你辦了。你信不信我?”
霽慕白的情緒不在一個頻道上,姑且沒應聲。
南宮霜“嘩”得掏出一份名單,精神抖擻地懟到霽慕白面前,昂然道:“你看,這些都是愿意跟你發動政變的人啊。”
霽慕白下意識警戒四周,接過那長長的名單,理想逐漸覺醒。
南宮霜是生怕他有一絲退意的,幾百年了,霽慕白是唯一一個敢站出來為了外姓做事的宗家嫡系!不管他怎么想,不管他孝不孝,對南宮家,這都是唯一的機會,推也得給他推到戰場上去!
“阿霜,”霽慕白看完了名單,精神振奮地抬起頭,“跟你說句實話吧。不止蘭臺,霽慕全族還有三十多支,遍布二十三郡,即便開州了,我也是霽慕宗家的身份,要真正改變,還得數十年。”
南宮霜坦坦蕩蕩地望著他,“我知道。”
霽慕白略是一怔,有點不自信地說:“我年紀輕,還在成長,我希望你和南宮家,能夠從一而終地支持我。”
南宮霜說:“那當然。但是你要娶了我,跟我生孩子。”
霽慕白:“……”
南宮霜準備這番話很久了,沒害臊,也沒臉紅,就是怕他不同意,緊張地問:“怎么樣?雙贏,不虧吧?”
霽慕白苦笑,“你是姑娘,我能虧什么?”
南宮霜咬了下嘴唇,有點鼻酸,也有點害怕。
霽慕白鄭重地說:“我會把你當成最親切的戰友,能娶你為妻,是我三生有幸。名節上,定不會負你……”
南宮霜強顏歡笑地一揮手,“哎呀,放心吧大少爺,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出去采野花的。單憑這一點,就勝過千千萬萬的臭男人了。”
霽慕白的臉色有點蒼白,好在夜色深沉,不大看得出來。
南宮霜也緩了緩,才接著說:“我們有共識,會成為很好的搭檔。你臉皮薄,我臉皮可厚了!有些污七糟八的事情,我都能給你解決。你只需要好好打仗,帶我們走出這個泥潭。如果哪天你有喜歡的人了,就提前告訴我,我們一起商量怎么辦。”
霽慕白斷然道:“不可能。你是我的妻子,是孩子的母親,我不會冒著破壞這一切的風險,讓自己心猿意馬,給你們帶去不幸。”
南宮霜越發覺得這場對話十分吊詭,但反過來講,那也是霽慕白對她的要求吧?
——即便無愛,也要綁定終生。
霽慕白伸出一只手,“我們一言為定。”
南宮霜堅定地握住了。
霽慕白轉身,深沉地望著街上,想不久后這里被外州鐵蹄碾過,那輝煌燈火的蘭臺血流成河。而南宮霜越發覺得,這個看似溫順的少年,心里藏著一頭兇殘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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