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力那方已經聽出她的聲音,  他的語調還是不急不躁：“哦，請你思。”

        劉璐璐現在是需要繃緊筋骨和牙床，才能夠勉強站穩。她擠出一句話：“你的電影,  我看過。給我地址，我現在去你家,  或者你出來見我。”

        “璐璐，我現在不在北京，你先別生氣——”

        還沒說完，劉璐璐斷喝一聲：“我要撕爛你的嘴！”

        別說尹力,  連剛追到她旁邊的沈硯和旁邊的工作人員都驚了。

        尹力搞過樂隊,  會畫畫，長得也確實很可以，身邊的姑娘很多,  但沒談過兩個月以上的長期戀愛。

        除了,  跟劉璐璐的一段。

        仔細想想，藝術院校里的美女如云,  卡著招生線末尾進來的劉璐璐燙著一個羊毛卷,  是一個繡著牡丹鳳凰的土味繡花枕頭,  還特別虛榮。

        尹力當時嫌棄她，但也有“塑造她審美”的想法。他帶她去后海聽后搖,  陪她一起練英語，沒日沒夜地看大師片子,  幫她一幀一幀摳演員表演的層次。然而，他女友的回應永遠是一句樸實的：“這電影里,  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啊？”

        尹力無語地覺得，自己肯定是被pua了。

        否則，他也不明白,  他為什么和這么個劉璐璐談了快年的戀愛，甚至見過彼此家長，他是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24孝男朋友。

        畢業前，兩人手牽手去音樂節，有樂隊在臺上嘶吼，“格子間的女孩，時間久了也很美，我會和她結婚，帶我去小城過年。”

        尹力像被上帝打了一棍子。

        這，不就是形容自己和劉璐璐嗎？身為藝術家，理應活得波濤洶涌，把靈魂置于海浪之中。他不會真的要和旁邊鼓著腮幫子啃烤玉米的小鎮女孩度過一生吧？

        尹力跟劉璐璐提分手的同時，也玩了消失。

        他冷眼旁觀前女友經過撒潑、找人、痛哭、無助、絕望、發瘋和徹底寂靜的全過程。

        但，尹力也沒想到，分手后的劉璐璐，居然像被上帝打一棍子——她開竅了。

        畢業前的大戲排演，尹力偷偷溜進大禮堂。他當時就坐在第一排，抱著捧鮮花，琢磨著是不是要復合。

        那時候，劉璐璐已經從系里的倒數第名變成大戲女主角。

        謝幕的時候，臺上介紹演員，輪到劉璐璐，她握著話筒，沒頭沒腦說了句：“我們終將嘲笑金蝴蝶。”

        這句臺詞，依舊是來自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李爾王》中，李爾王臨死前對女兒說的臺詞：“我們唱歌，我們祈禱，我們講述古老的傳說與笑話。我們終將嘲笑鍍金蝴蝶，聽他們言不由衷的話——”

        這里的“鍍金蝴蝶”，代表弄臣和不學無術小人的意思。

        劉璐璐站在舞臺中央，她握著話筒，極其鏗鏘有力地說：“曾經，有人嘲笑我就是一只鍍金蝴蝶，毫無用處。但我今天站在舞臺最中央，要大大方方地承認，不錯，我的心中就存在一只膚淺的鍍金蝴蝶，而我會在舞臺上把它大大方方地放出來。與此同時，我在現實里已經不想哭泣。該哭泣的，是我前男友，因為我有更重要的自我價值亟待實現。讓他去死！”

        說這些話的時候，劉璐璐依舊昂著小下巴，她的目光得意洋洋且堅定，沒往臺下看，腦子里也沒想到尹力。

        她完全是演嗨了。

        那種演員沉浸在角色里飄飄欲仙感，讓劉璐璐迫切想在同學和老師面前增加更多戲劇表現力。包括說“前男友”，也就是為了玩梗。

        但在如雷的掌聲和口哨聲，尹力尷尬地站住腳步。

        這些年，尹力在深圳做藝術電影，拍短片，參加影展，賺了點錢又很快消耗光，身邊依舊有不少的女人。

        不知覺間，劉璐璐居然成為他心中的白月光。他會想到劉璐璐的笑容，想到她生氣的樣子，還想到她說過的很多奇思妙想的話。

        幾年前，母親因癌癥去世，尹力從深圳匆匆趕回北京。他參加完葬禮，深夜回到老房間，屋子里是母親留下的畫。

        滿目寂寥時，他腦海里，浮現出前女友曾經在課堂上的小劇本。

        尹力當初并不明白，劉璐璐為什么寫女孩和一條老狗的故事，卻固執說代表親情。原來，天上地下，情不知所結。他既是老狗，也是女孩，而生活和情感就像一個膠片，可以無限無限的被放大，也可以無限無限的被縮小。每一個情景，細細回想，都是種呼喚。

        也就那時，他決定認認真真地拍一部電影。

        ——當然啦，這話是不能跟瀕臨暴怒邊緣線且戰斗力極強的前女友說。

        尹力決定采取更直接有效的辦法，也就是，才子對女人的治服方法——睡服。

        尹力壓低聲音，用磁性的男聲說：“這么多年，我一直對結束我們之間感情的方式心有遺憾。我還把你的名字紋到自己的身上……”

        “閉上嘴閉上嘴閉上嘴閉上嘴！尹力，你少跟我放屁，現在就立正挨打不要找更多借口！否則我殺了你！”

        劉璐璐雙目冒火，但沈硯一把拉住她，用唇語對她說了句“開免提”。與此同時，他把自己的手機錄音打開，是要錄下這段對話。

        劉璐璐頓時從某種激昂的暴走狀態中，回過神。

        她意識到，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是，取證。

        劉璐璐在她大學時，用日記本寫下的小劇本。它很短，沒有被公開發表過，沒有進行任何版權登記。它多年來只是靜靜地躺在帶鎖日記本里。

        換句話說，劉璐璐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前男友的電影是抄襲自己的劇本。

        劉璐璐按下通話的免提，再次直接問：“尹力，你那電影的開頭是怎么回事？”

        尹力試圖掙扎一下：“你居然真的看我電影。我沒用自己真名——”

        劉璐璐打斷他：“你是不是抄我劇本了？”

        “璐璐，我現在不在北京。咱倆出來吃頓飯，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在前男友的推諉中，劉璐璐的整個人再次失去冷靜：“跟你打電話是為了約你吃飯嗎？別說廢話，直接跟我解釋劇本！你確實對不起我！但不是因為分手，愛情不會跟你一輩子，作品才會！你要是還有一點廉恥心，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帶我大名，就說我是你的靈感女神。待會兒，我把自己的精修照發給你！”

        尹力和在旁邊的沈硯又不約而同地抽了一下嘴角。

        劉璐璐敏捷地說：“你電影開頭的那段是我寫的原創劇本吧？”

        尹力在那邊嘆息了一下，他終于承認：“嗯，我覺得你寫的很好哦。”

        遲來的承認，沒有給劉璐璐帶來任何安慰。相反，內心突然涌上無限的委屈和黑暗。

        劉璐璐的眼睛莫名濕了：“你用它拍電影之前，是不是應該提前告訴我，征求我意見？你們幼兒園老師難道沒教過你——別人的東西，不問自取是為偷？”

        尹力依舊打感情牌：“你不是別人。”

        “少放屁了！我就是別人！你要是真的尊重我，開拍前，就應該主動問我意見？你那傻叉電影，我從頭看到尾，編劇欄上有我嗎？你請我演了嗎？你當初說我寫得差，罵得那么難聽，嫌棄我這嫌棄我那，現在又拿過來直接用，你問過我意見了嗎，你給過我一分錢了嗎，你尊重過我嗎？你是人嗎？誰當你女友誰倒八輩子霉，你這個——”

        劉璐璐的聲音越來越大，讓她身邊的人都看過來。而沈硯的臉色，是相同得難看。

        “你還好意思讓我看電影，你的人品怎么那么不值錢啊？快十歲的入土老垃圾，二百五，死媽寶……”

        尹力被辱罵得匆匆先掛電話了。

        >>>

        不管怎么說，劉璐璐和沈硯的第一次約會，算是徹底地失敗。

        回去的路上，劉璐璐還像一只瀕臨發狂失控的花栗鼠，她抓著手機，瘋狂回撥尹力的電話，再在微信上快速擊打各種辱罵小作文。

        除了恨尹力，她還恨自己。

        每個人都會試著寫小說或劇本。但99999的人都不會記得自己第一篇小說或劇本是什么題材。包括劉璐璐自己。

        她寫完那小劇本后，也徹底扔到腦后。要不是前段時間在病房里給沈硯念一遍，也早就沒印象。

        此刻，劉璐璐在狂躁、惡心、嫉妒和暴怒之余，升起一種佩服——尹力的記憶力真好！多年前看過一遍，他憑著記憶居然能把劇本還原到了百分百。上天為什么不把過目不忘的才華分給自己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璐璐才回過神。

        沈硯的車已經重新停到胡同口，有幾個納涼的北京大爺正在看著他們。沈硯讓司機先下車，他一直沒說話，看著窗外。

        兩人之間的最后談話，還停留在電影放映前，關于奶茶的討論上。之后，劉璐璐徹底把沈硯的存在，都拋到腦后。

        ……沈太子應該很不爽吧。

        過了會，她試探地開口問沈硯：“你是不是生氣了？”

        對方用手捏著鼻梁。

        劉璐璐覺得，她欠沈硯一個解釋。

        “你問我有沒有交過男朋友。嗯，你今天帶我看的電影，就是我前男友拍的。不知道為什么，他把我曾經劇本用上了……”

        她能感覺到沈硯正盡力克制著什么情緒，劉璐璐苦笑說：“你很失望？”

        他沒說話。

        “你說自己想認識我，是因為曾經看過我的話劇。但我覺得，這種喜歡還挺脆弱的。舞臺上扮演的角色和現實中的我，是兩回事。我呢，就是娛樂圈里最不入流的小藝人，需要反復碰壁才能找到工作機會。雖然很自信，但我每天要面對一千萬次的拒絕和冷眼。所以，只要誰對我好一點，我就會幻想他是不是喜歡我。老實說，你并不是唯一猛追我的男生，我還是蠻受歡迎的。但是，這種關系都維持不長，他們最終都會離開我。”

        劉璐璐的聲音，真的好聽。即使說這么寒冷平靜的話，都有一種輕盈嬌嗔感。

        “我聽說，國外有date文化，兩人約會幾次，看彼此合適不合適，不合適就算了。所以，你不如自己想想，還要和我交往嗎？和我當朋友很有趣，但是呢，我應該不太是男生理想中的女朋友，因為我不是溫柔體貼的小女孩，也做不到像咱倆剛認識時那樣，會時刻照顧你想法——我大部分時間真的只會考慮自己”

        車廂內的密封很好，隔絕著外面的雜音。

        沈硯依舊不說話，他環抱著雙臂，靠在座位上。

        劉璐璐已經心煩意亂，迫切需要回家靜靜，此刻抽出手機：“我為今天約會，買衣服花了一千多。你轉我的剩下四萬多，我再轉給你妹吧。”

        沈硯似乎抿著唇角。

        劉璐璐抬起頭：“你現在查一下，微信轉賬截圖我發給你——唔！”

        沈硯突然湊過來，抬起她下巴。

        劉璐璐剛看清他發亮的眼睛，感覺莫名其妙的一陣心悸，然后就被深深吻住。

        這是比那晚酒醉后侵犯力度更強的吻。

        他近乎啃咬般的吻住她，劉璐璐一蹙眉，沈硯就已經抓住她的肩膀，唇舌進入牙關，他把劉璐璐口腔里的每一寸都嘗了個遍。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接吻的聲音，他壓抑的喘息聲，她手下感覺他胸膛心跳如鼓。

        劉璐璐回過神后，立刻照著沈硯的嘴唇，用盡全力咬一口。

        “唔……”沈硯這種豪門公子，果然特別怕疼，立刻松開唇。

        但是，他沒放開她的手。沈硯在黑暗中牢牢地盯著她，目光仿佛要在她臉上鑿開一個洞。

        “你是覺得只要你主動提分手，我就會放了你？我人有那么好？”沈硯的聲音響起，帶有一種她從來沒聽過的，很奇異且深邃的質感，“我這個人從小就死心眼。很討厭別人跟我開玩笑或耍我。誰，都不可以。”

        車廂里很暗，所以，她看不到沈硯眼里閃爍的光芒，如果她看到，估計就要把沈硯劃分為另一種危險動物。

        “我以前沒喜歡過別人。以后，也不會再喜歡其他人。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不管你是什么樣子，或者以后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會喜歡也都會接受。完全不是問題。”沈硯低聲說，“所以，就不要跟我提分手，好嗎？我是真的喜歡你。是真的。我可以對你重復無數遍。”

        劉璐璐在他的懷中明顯地愣了一下。

        她試圖推開的手遲疑了會，然后慢慢地，很輕地抓住沈硯的襯衫。她沒說話，隨后，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背。

        沈硯在她輕柔的撫摸中，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要說出真相了。

        他艱難地說：“璐璐，我，不想對你撒謊……尹力的這部電影，我是資方也是發行方。”

        秒后，沈硯感覺到劉璐璐瘋狂地在懷里扭動。而為了讓劉璐璐安靜下來，他只好再次強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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