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人形的冰塊沉了底，晃晃蕩蕩，好久之后才化凍。這頭的閻昭也并不輕松——拿了玉佩，她又將那少女的尸身送到亂葬崗埋好，這才得了空檔，開始仔細鉆研到手的“好東西”。

        一鉆研，就鉆出一個天大的麻煩。

        依閻昭本來的打算，無非是闖入玉中，捉了那秦家先祖。或是殺了，或是囚了，反正就是大戰一場，必不讓他好受�？涩F實遠比想象復雜得多，以至于現在的閻昭坐在擱了軟墊的小榻上，微微垂眼，打量著手里的東西。被長長睫毛擋住的眼神幽暗復雜，心里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所以，你是個來自別的世界的……系統。”

        有的詞是頭一回聽，閻昭用起來并不熟練，說著說著，不得不停頓一下。

        在她手中，一只通體純黑、圓圓胖胖的小球兒正瑟瑟發抖。球體正中有兩根既粗且短的白色豎線，一忽兒扭成波浪狀，一忽兒又如湯里的蛋花，顫巍巍地直打轉——看上去，像是在哭。

        它應答的聲音也顫巍巍的：“是、是的�！�

        聽到這樣的回答，閻昭神情淡淡。

        在他們身邊，各類陳設應有盡有，綠植石雕數不勝數，似是一座五臟俱全的小木屋。閻昭的心里卻很清楚：眼前的一切皆由一種名為“數據”的神通所構成，既真也假，若想憑蠻力破壞，反倒要弄得渾身酥麻，十分難受。

        而她手里的小球，也是一個由數據包裹保護著的異世靈魂。

        對此，閻昭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

        時光輪轉回到半個時辰前。那時的她剛剛取得玉佩，被這成色不佳、毫無靈氣的玩意兒嚇了一跳，只覺得那位秦家先祖實在是忍功非凡——為了遮掩行跡，竟甘心住在這么寒磣的地方。

        玉佩粗陋，她卻不能不捏著鼻子去“尋仇”。于是，閻昭以魂入玉，闖陣、尋人、捉人一氣呵成。在書中說話那般硬氣的人，實際卻弱得叫人咂舌。閻昭打得不暢快，更懶得和他廢話，短匕一提，就要將他斬于刀下——

        就只見白發老叟忽然身形扭曲，成了這么個硬皮小球，“咣當”一下暈在了她掌心。

        說不震驚是假的。

        幸好，這小球慫得不行，甫一醒來就是噼里啪啦一頓坦白。閻昭連聽帶蒙，終于也弄懂了大半現狀。

        思緒回籠，她一面將黑團子放在兩手之間掂著玩，一面繼續總結：“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扮成仙界前輩、秦家先祖，引著那秦云溪按你們設計的故事，成為一名龍……哦，龍傲天�！�

        被她用染成淺紅的指甲輕輕戳著，團子很擔心自己有進氣沒出氣，哆嗦著“嗯”了一聲。

        閻昭便繼續道：“他想做什么，你就幫著他去做，而且總能想出些新奇法子。像你一樣的東西，常被叫做……‘金手指’。這些好處也不是白給的，你，以及你背后的什么公司，要將這段經歷制成話本，拿去售賣。賣了東西，得了人氣，你便能脫離這個黑球，重新做回活人……是也不是？”

        黑團子瑟瑟發抖，發出的聲音又細又小，活像個嚇壞了的小女孩：“是、是這樣�！�

        這樣虛弱，這樣可憐，換別人來，心也許已經軟成了一灘水。只可惜，閻昭自覺是個冷心冷肺、無情無義的天魔，不僅沒有心軟，甚至還有些想笑。她挑一挑眉，似笑非笑地感慨：“你們那公司可真是有通天的本事呀，怎就叫你落在我手里了呢？”

        黑團子沉默以對，一沉默，就被閻昭扯住了身體兩端。整個球體咔咔作響，不斷震著它又慫又嬌的小心臟，于是它很快撐不下去，扯開嗓子，哭了起來：“您放、放過我吧！您這樣的人，何必、嗝，何必和我一個打工人計較呢！”

        又是沒聽過的新詞。

        打工人是什么？閻昭不曉得。她一歪頭，依舊笑著：“放過你，可以，你來做我的金手指�！�

        系統：……

        它亮起來的眼睛重又黯淡下去，蔫頭蔫腦地道：“不行�！�

        這算什么？它變臉，閻昭變得比它還快，一下子就收了笑：“為何？”

        若是可以，系統真想再暈過去一次。它拿出全身的膽量，抖著聲音回道：“我已經和男主角綁定，只能為他服務�！�

        很意外的，閻昭沒再追問。她似是沉入了自己的思緒中，坐在原地發起愣來。

        系統慌張地閉上眼。

        這時候，不問反倒比發問要更嚇人。它腦子里浮出閻昭先前闖門時的模樣，多漂亮一人，手里卻提了兩柄明晃晃的刀，面上的笑容美則美矣，卻是羅剎食人的前兆。她沖進系統空間，也不打個招呼，腕子一動，就將刀直直甩了過來，險些將它破成兩半……想到這兒，系統更是僵住身子，試圖裝成一粒無足輕重的灰塵。

        過了一會兒，閻昭再開口，聲音較先前冷了幾分，直叫系統聽得渾身哆嗦。話里話外，都不像是要放它一馬的樣子：“我若將你放了，你定會去相助于他。若是照著書中走，你又會領著他來找我，想煉化我的魂……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不待系統回話，她自問自答道：“我有一個想法�！�

        閻昭的笑容重又燦爛起來，她的燦爛叫系統害怕，她的話語更是有殺統誅心之效。

        就聽她說：“不如，我來做他的‘金手指’罷�！�

        系統：……

        你做金手指，那我算什么？

        它險些沒忍住火氣，在閻昭掌心里跳了一下，就要口吐芬芳。

        閻昭哪兒容得它鬧，她再度五指發力，像是要將這裝著靈魂的殼子給當場捏碎。

        天大地大，能大得過自己的性命？系統立即認慫：“這樣很好！我來幫您！”

        接下來的時間里，悲傷逆流成河。

        在系統無比哀戚的注視下，閻昭將它的屋子據為己有。

        她倒上茶、賞上花，斜斜倚在榻上，立時有了主人歸家的派頭。再一抬手，幾道法訣攜著靈光，將玉中世界牢牢籠罩起來。這萬惡的女魔頭一面施法，一面還非常貼心地為它解釋——此乃針對這枚玉佩的術法，集抹除聲音、隔斷窺探于一體，定能讓它與外界完全斷聯。

        法術落定，閻昭沖它招貓逗狗似的勾勾手指，道：“走吧，我們去幫你的男主角。”

        系統能說不嗎？它不能。

        在閻昭的鐵爪之下，它能做的只有默默打開技能。很快，黑球換上一副成熟女性的嗓音，又親切，又溫柔地道：“千度地圖為您服務，已開始自動尋路……”

        玉佩離開地面，自閻昭暫時藏身的亂葬崗里飛出來。

        在這“自動尋路”的加持下，它一路直飛，半點猶豫也無。

        小小的玉佩跋山涉水，玉中的世界一派平和。微風吹拂，竹葉簌簌，閻昭哼著歌備好術法，手指一動，就將外界景象投進玉中，盡情體驗著這般趕路的新奇感。

        看著看著，她皺起眉來——

        按設想，秦云溪理應已經回到了家，而玉佩應當自天而降，帶著神光萬丈闖入少年的世界。

        此時的方向卻不是往翠山鎮去的。

        玉佩晃出亂葬崗，不往山下走，倒順著山腰飄了去。

        略一思索，閻昭又將系統提溜起來：“你可有方法知道秦云溪的狀態？”

        自然是有的。

        黑團子的白眼睛忽而閃出金光，三塊透明的板子在閻昭面前一字排開。

        正中的那塊最大，密密麻麻的字，寫的是什么“善惡”、“裝備”……閻昭掃了一眼，就隨手將它揮開。

        兩側的板子模樣相仿，定睛一看，閻昭不由得愣了愣——左側那塊有秦云溪的名字，右側這塊竟寫了她自個兒的。一邊是紅藍兼有，短短兩截；一邊則只有藍色，長長一條，幾乎要破開板子。

        面對新事物，閻昭毫不猶豫，捏著系統請教：“這是何意？”

        系統早被捏沒了脾氣：“這是狀態欄。”

        迎著閻昭不解的目光，它繼續道：“紅為體，藍為魂，綠為靈氣。”

        這就想得通了。

        閻昭瞥一眼自己獨一根的水藍色，有些郁悶。

        另一邊，象征著秦云溪生命的紅色小條正變化不止：它像一只受了驚的小蟲，時不時就往前竄一截。動一次，短一分——一路狂減，都不帶回頭的。

        再看狀態欄頂端。

        秦云溪的名字后頭，赫然跟著兩個詞：凍傷，流血。

        閻昭：……

        從未聽說過主角在故事開始前有遇到過什么生死危機，難不成是因她而遭了難？

        莫名地，她想起秦云溪被推下水時那驚愕而受傷的眼神，閻昭沉默片刻，道：“再飛快些�！�

        玉佩于是陡然加速。

        未幾，投進來的景象驟然一變——黃山漫天、灰塵四起，曾經的翠綠不再，到處都是歪倒的樹木。

        玉佩就在這地方停了下來。

        它懸在半空中，對上了一個灰頭土臉的人。

        就在剛才，此人在地上狠狠滾了一圈。衣衫臟了、發髻亂了，濕淋淋的衣角吧嗒吧嗒滴著污水，就連臉上也是血和著泥，狼狽得叫人不忍直視�？v觀全身，只剩下一雙灰眼睛還是清亮的。

        ……那眼睫毛上還帶著霜。

        這人瞧見玉佩，挺驚訝的，卻來不及開口。他猛地將玉佩抓進手里，就又在地上滾了一遭，險險躲過一只巨大的……腿？

        劇烈的晃動間，閻昭幾番調整，終于抬好視野，對上了一只面目猙獰、體型龐大的蜘蛛妖獸。

        妖獸身軀巨大，遮天蔽日。閻昭閱妖無數，看出這只蜘蛛并無毒性。幸好沒毒——蜘蛛的八只長腿鋒利帶刺，在玉佩到來前，已經數次與秦云溪的身子擦了邊。

        話雖如此，秦云溪也已經到了極限。汗水順著額頭淌進眼睛里，他幾乎要看不清東西了，閃避也只是靠著本能。一對膝蓋好像生了銹，每動一下都吱嘎作響，似乎隨時都會軟倒下去。

        模模糊糊地，他想：玉佩怎么會在這兒？

        這東西由父親傳給他，是他自小就帶在身邊的，自然不會認錯。他本以為這東西被拿了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誰知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凡物，竟然也能飛天懸空。那被扯斷的紅繩就像兩截無助的觸角，在空中晃晃蕩蕩。

        秦云溪居然笑出了聲。

        走神的獵物成功激怒了妖獸。刀鋒般的蛛腿再度刺來，秦云溪忽然生出些許力氣，他看準時機，將蜘蛛引上山坡，自己則反身向下一滾——這借著坡度的前滾翻似神來之筆，他好像馬上就能脫離妖獸的攻擊范圍。

        閻昭失笑。

        幾次險象環生，似乎使得秦云溪忘記了一件事。這妖獸是蜘蛛，而蜘蛛……會吐絲。

        妖獸吐絲，只發出了極細小的一聲“嗤”，秦云溪當即動彈不得。

        他的手，他的腳，連同他的軀干，都裹上了一層銀白的絲線。甚至就連他的脖頸上，也有一根細絲勒住他的喉結，叫他呼吸一滯，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上山時，少年就只帶了一個籮筐，現下，連那筐子也不見了蹤影——他毫無還手之力。

        蛛絲拖著秦云溪向后去，那個注在名字后頭的“凍傷”也在閻昭眼前晃來晃去。是報應嗎？是因果吧？

        她嘆了口氣。

        “系統，我記得書里說玉佩有護身之效�！�

        眼睛又呈蛋花狀的系統一愣：“你是說……防護罩？那個需要主角的成長積分做動力，而且沒有攻擊模式�！�

        閻昭就道：“能用我的魂力做替么？”

        “��？這……”

        細且韌的蛛絲已經將秦云溪勒出了血。腥臭之風自他頭頂壓下來，叫他認命地閉上眼，握緊了手中的玉佩。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蜘蛛妖咬下去，他手中忽地光芒大綻！

        玉佩離手，爆出一陣奪目的白。不僅如此，光芒之下，似乎有鈴聲大作。白光轉為赤紅，屏障化為最鋒利的刃，成百上千，餓虎撲食般，一瞬將那蜘蛛切成殘渣一地。

        秦云溪：……

        系統：……

        它看看被閻昭魂力撐炸的防護罩，又看看自己被扣成負數的積分，欲哭無淚。

        閻昭呢？她看也不看正要哀哀哭嚎的系統，抬手捏訣，將自己的聲音傳了出去。

        閃著微光、悠悠飄回秦云溪面前的玉佩就這么突兀地“開了口”。

        “小孩兒，是你喚醒了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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