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堇年以為這件事就算完了，但江月洲的小大人體驗卡似乎才剛開始。他讓段堇年站好，自己坐在沙發上，像長輩訓誡不聽話的小孩。段堇年兩只小手指尖來回繞。

        “你跟我說實話，當時小虎被推倒后，你是不是還想上去揍他來著？”

        他什么都看見了。

        段堇年的心像是被捏緊了，有種隱藏在心底邪惡的小心思被人扒出來的感覺，他眼神躲避著左右轉動，眸光閃閃的，無處遁形。

        江月洲會覺得他是壞小孩嗎？

        “別不吭聲，又忘記我說的話了？”

        段堇年低下頭，極輕地“嗯”了一聲。

        行吧，“嗯”也算是開了口，江月洲說：“以后遇到這種情況，能解釋就解釋清楚，打人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制造更多問題。”

        段堇年的眼睛晶亮晶亮的，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江月洲被看得垂下眼睫，心里覺得不可思議，不敢相信這話居然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

        換做以前，他對暴力解決不了問題這句話嗤之以鼻，有些人可不就是欠打，而現在呢，他正試圖把自己都沒遵守過的東西教給段堇年。

        大概父母教育子女也是這種心態吧，先不管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總歸要把孩子往好的方向引導。人就是這么矛盾。

        看段堇年的表情，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不過之后很快他就會知道答案，這小啞巴可沒他看上去那么乖巧聽話。今天的事也只讓段堇年記住了一點，那就是自己還不夠強大，所以才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江月洲。

        大概是覺得自己到底缺了一份以身作則的底氣，所以沒再抄架勢教育段堇年，把他拉過來坐在自己旁邊，問他：“你想不想去學校上學？”

        段堇年立馬就要晃腦袋，被江月洲用兩只手捧著臉禁錮住，“不許用肢體語言，說話，想，還是不想？”

        段堇年楞了一下，耳朵被江月洲沒什么暖意的手捂著，竟然很舒服，然后他輕輕吐字：“不想。”

        非常堅決，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為什么？”

        這回不是判斷題，變成了主觀題，直接難住了段堇年。

        江月洲非常體諒的沒逼他，說：“不想就不想吧，反正這事兒也不是在問你意見，等我爸回來了就去給你聯系學校，你遲早都得去上學。”

        不然成天在外邊瞎晃悠，自己一個沒看出就給他惹出一身麻煩來，一會兒跑南河邊去了，一會兒跟鄰居打起來了……他可真是，吃不消。

        段堇年拿起小本本寫：“你呢？”

        “嗯？”江月洲挑眉：“你瞎問那么多做什么，我不也得去上學么。”

        江月洲催他快去睡覺，總覺得這小孩不是很好糊弄。自己沒去上課的事也沒怎么避諱他，他這個年紀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估計早看看出問題來了。

        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就是。哥哥都不愿意去上學，整天在外邊像個街溜子一樣到處晃悠，弟弟又怎么會想去學校服管教呢。

        江月洲頭一次覺得教育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

        晚上還有讓他更頭疼的事。

        陸遠飛半夜從他家窗臺爬了進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正門不走，非要偷偷摸摸，說是在家習慣了。

        “老陳找過梁仄了，他那邊還算好說話，就是讓你寫檢討，全校通報批評，正式給他道歉而已，這都是常規流程，人家都沒讓你賠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你有什么不能答應的？要是可以，我幫你去念檢討也行啊，這不是咱倆帥得涇渭分明，糊弄不過去么。你跟他死磕做什么，他被你打得不輕，驗傷報告新鮮出爐的，只要他愿意，學校就能直接開除你，一旦被開除，你的檔案就有了污點，這對你沒好處。”

        陸遠飛非常自覺地掀開江月洲整潔的被子鉆進去，舒舒服服地嘆了一聲，說:“那孫子話說得好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什么為人師表的君子，我看他那樣子，你要是不道歉，他能給你穿一輩子小鞋，要是他從中作梗，能讓蓉城的其他學校都不要你。你就別頭鐵了，退一步海闊天空，要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大不了咱們下次找個沒監控的地方修理他。”

        陸遠飛心大，人大概是水做的，隨方就圓，該低頭時就低頭，他跟江月洲認識很久了，知道他有時候認準一個道理就死不回頭，簡而言之就是一根筋，多數時候都需要自己這個人生導師去開導他。

        江月洲沒了自己真的不行。

        想到這里他皮皮蝦一樣彈起來抱住江月洲捏著哭腔說:“洲兒，你可不能被開除啊，沒有你的學校我不想去，人家這幾天寂寞死了呢。”

        “滾。”

        江月洲一腳把他踹開，恰好手機亮了，他拿起手機看消息，陸遠飛也把腦袋湊過來，看見發消息人的名字，“程誠？”

        程誠：我跟梁老師道歉了，他答應不會再追究那天的事。

        “程誠好耳熟，好像是美術班唯一一根草，他跟梁仄道什么歉？難不成他也參與了打架？”

        陸遠飛一頭霧水。一抬頭卻發現江月洲的臉色沉得可怕。江月洲“蹭”的站起來離開房間，“嘭”地一聲關上門，反手鎖上門把聒噪的陸遠飛關在里邊兒。

        漆黑的樓道里，他對著瑩亮的屏幕，撥打了程誠的電話。那邊接得很慢，就在江月洲以為程誠不會接電話時，電話突然通了。

        “你答應他什么了？”江月洲問的很直白，他不相信梁仄會這么好說話，程誠去道歉，那背后必然還有其他條件。

        程誠找到梁仄時，梁仄嘲諷道：“我還以為你會躲在后面做縮頭烏龜呢，沒想到你居然會為了他來找我，不想讓他被開除？”

        程誠把腦袋垂得很低，“嗯。”

        “那你讓他當著全校人給我道歉，承認他做錯了事不就行了嗎？”梁仄說話不緊不慢，看不出他的真誠，反倒像是在以愚弄別人為樂。

        程誠不說話了，讓江月洲道歉，他憑什么？江月洲好心幫了自己，自己卻要讓他為沒做錯的事道歉，他憑什么為自己如此忍讓，自己跟他又沒見過幾面。

        程誠自嘲地搖頭。聽著梁仄低沉的笑聲，他忽然覺得很惡心。

        梁仄說可以，讓他明天去他家補課。這句話的意思太過明顯，程誠攥緊的手直接發白，但卻無能為力，只能答應了他，說等江月洲回校上課之后。

        程誠握著電話，說：“我不會做傻事，你放心吧，等你和他達成和解，回校上課后，我會自己退學。”

        電話兩端一陣沉默，沉默的火焰里燃燒著不甘，良久后江月洲才開口：“你不用退學，也別跟他做什么交易，這件事我會解決的，相信我。”

        說完摁掉了電話。

        黑暗中江月洲深吸了一口氣，背后房間門被陸遠飛拍得砰砰響，“什么情況？怎么回事啊洲兒，那個程誠該不會就是你英雄救美的那個人吧，她跟梁仄道歉了？然后呢？”

        江月洲把門拍回去，自暴自棄地說：“你告訴老陳，我愿意配合，不就是道歉么，讓學校多裝幾個喇叭全方位無死角播報，三千字還是五千字，我保證寫的讓全校師生都淚流滿面！”

        梁仄不是想開除他么，他就偏不走，以后走著瞧。

        “啊？”

        他怎么接了個電話就要把全校師生弄哭？

        “你怎么突然想通的？那個程誠跟你說了什么？有情況啊哥，快告訴我！”

        然而沒人搭理他。江月洲覺得吵得慌，想下樓找點水喝，沒走幾步，驀地發現樓梯上坐了個人，此刻正睜著晶亮的眼睛看著他，像黑夜里的貓頭鷹。

        “……”

        一聲不吭的演鬼片嗎。

        江月洲收起了剛才的暴躁，蹲下去問他：“怎么還不睡？”

        段堇年目光警惕地看了看江月洲大門緊閉的房間。江月洲覺得他的防備心有點太過了，這樣也不太好。他說：“上次在快餐店你見過的，不是賊。”

        正把耳朵死死貼在門上偷聽的陸遠飛敲了敲門，吼道：“跟弟弟說我什么壞話呢！江月洲，你放我出去。”

        江月洲舒展了眉，沒忍住笑了笑，起身打開樓道的燈，黑暗被瞬間驅走，“下去喝點東西么？”

        段堇年站起來。

        兩人一起下了樓，沒人理會后面的人喊什么要蜜桃雪碧加冰塊。

        段堇年坐在椅子上窸窸窣窣地摸出小本本，寫了個“你怎么了”遞過去。

        雖然江月洲白天都不在家，下午六七點才會回來，有時候甚至不回來，但段堇年知道他沒有去上課，他在學校遇到了什么麻煩，很有可能會被開除。

        每次江月洲回來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段堇年跟著心里也愁云密布。江月洲給他熱了一杯牛奶給他喝，據說晚上喝牛奶助眠，他瞥了小本子一眼，輕笑一聲說：“下次給你買本字帖，好好練練字。”

        “……”江月洲甚至連敷衍都不想敷衍他，大概是段堇年的失望太明顯了，江月洲還是不甚高明地安慰了他一句，“小孩子別管那么多，我能有什么事。”說完甚至還沖他笑了一下。

        段堇年忽然就有些恨，恨為什么自己才八歲，為什么自己不會說話，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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