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直到一場云散雨歇，黎堯才發現聞溪后背有傷，削薄的蝴蝶骨上大片烏紫瘀血，碰一碰就要沁出皮肉似的。

        黎堯取了藥酒幫她揉背。看著她姹紫嫣紅的傷處和蒼白的側臉，愧疚如潮水般淹沒上來，在心中激起鈍痛，黎堯伸手想捋一捋她額邊汗濕的發絲，聞溪生生扭頭避開了。

        黎堯手一僵：“我……”他終究還是說不出抱歉，只能徒勞地問一句，“你不舒服，怎么不說？”

        書房沒有床，所以并沒有適合辦事的地方，衣服也沒空完整地脫下來收拾，黎堯幾乎一直抱著她。聞溪太能忍，過程中她偶爾受不住痛的輕哼又實在迷惑性太強。

        聞溪當時就未曾示弱，此刻自然也不會答他的話。

        黎堯放好東西洗了手回來，聞溪已經自己穿好衣服，坐了起來蜷抱著膝蓋，瘦骨伶仃的，像一束蘆葦，好似一陣風就能壓塌。黎堯攬著她的肩避開傷處讓她趴在自己懷里：“睡吧。”

        “你滾。”聞溪的嗓音微啞，輕聲又重復了一遍，“滾出去。”

        黎堯平日里再橫也不會在這時候生氣，低頭親了一下她發頂：“我不在你怎么睡，先休息，有火明天再發，我等著。”

        聞溪閉了閉眼：“黎堯，你就不怕把我逼死了嗎？”

        “寶貝兒，你真要尋死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黎堯抬起她的下巴，聞溪不得不看著他，看著他對她的威脅置之一笑。

        聞溪眼里映出他的臉就讓黎堯很愉悅，他捧著聞溪的臉蹭了下鼻尖，又親了一下，這種溫情平靜的氣息交融讓他很放松：“寶寶，我倆什么沒鬧過，能作的你都作完了，安心跟著我有什么不好。你只要乖、”黎堯說到這兒改了個口，“你稍微不那么跟我對著干，我保證會對你很好的，我這么喜歡你，我們好好過日子不行嘛。”

        夜色深寂，除了檐外不知名蟲鳥的低鳴，靜得連風聲都不聞。月華順著鏤空的窗格投在地磚上，映出晦暗模糊的花。承諾里的溫情柔意如同投進了一潭深淵，被黑洞洞的夜吞噬，只漏出一點譏諷的敷衍。

        “好好過日子……”聞溪嘲諷道，“你要娶我嗎？”

        黎堯平和的心緒瞬間被她一個眼神攪亂，泛起一絲鋒利細密的痛。

        聞溪是尋過死的，那時候他看著她了無生氣的面容心中暴怒，只打定了主意非要治好她，她想死，他偏偏要讓她在他身邊陪到百年。到了今日，她果然在他懷中無傷無恙，他卻陡然生出惶恐。

        他好像永遠也無法真正得到她。

        聞溪并沒有對他的沉默失望，她原本也不是想要一個肯定的回答。她繼續問：“今天，你怎么沒把周姑娘拉到書房去呢？”

        “我不娶她！”黎堯這一句回得很快，擲地有聲，仿佛對蒼天表意。

        聞溪點了點頭，又道：“你也不娶我啊。”她勾起一點笑，“你也就會折磨我一個人罷了。黎堯，你的喜歡，還真是讓人擔待不起。”

        “聞溪！”黎堯終究還是無可抑制地發怒了，他捏著她肩的手指逐漸收緊，握到骨節發白。他簡直不明白，這世上怎么會有聞溪這個人，字字句句一舉一動都能往他心上戳，遇到了就是不讓他好過的。

        當初他一見她就覺得喜歡，她卻寧愿流落到無家可歸的境地也不愿意跟他。

        三年過去了，她對他，仍然是一句不擔待。

        “聞溪，你就那么恨我？”黎堯扣住她后腦把她死死壓在胸前，不看她神情也不必聽她回答，“那真是抱歉了，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會放過你。”

        聞溪沉默地埋著頭，沒有透出一絲聲響。

        翌日，黎堯一大清早便將聞溪拉起來喂她吃早飯。聞溪快煩瘋了，懶得和他掰扯，黎堯喂進嘴里她就往下咽，一餐吃完也還沒算醒。

        黎堯又把人送回床上，溫香軟玉在手，一時有些舍不得放：“寶寶，跟我回去住好不好？”

        聞溪的回答是扯過一個枕頭砸他腦門上。

        黎堯接住枕頭輕輕放在一旁，有點想干脆就這么把人抱回去，但摸到她腕間的疤痕，終究是嘆了口氣，囑咐道：“一會兒記得喝藥。”執起她的手親了親指尖才不太情愿地出門。

        黎堯今日得回魏國公府。

        爹娘見不見倒好說，而且他前幾日進宮述職時已經見過魏國公了，主要他是得回去見見他大哥。黎堯名義上有三個兄長，只有大哥與他同為國公夫人所出，亦是如今的魏國公世子——黎顯。

        黎顯少年時弓馬騎射也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八年前遭齊宛細作暗算，一支毒箭傷了底子，右肩還落下了不能承力的毛病。魏國公是武將封爵，若是后輩無人能戰，豈非辱沒祖宗功勛。

        黎堯首戰告捷時，黎顯狠狠松了口氣，這才在上京朝中安心運營籌謀。

        黎堯剛回京，許多事摸不清門道，得與黎顯商議了才能拿主意。

        討教完正事，兄弟倆閑話幾句，黎堯忽而面露難色。

        黎顯呷了口茶，問：“聽說昨日，周家丫頭鬧到你房里去了？”

        黎堯一驚：“大哥你說什么呢？”他是想問問周家有沒有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但真是半個字都不想跟周盈有牽扯。事發至此時只剛剛過去了一夜，怎么就傳到黎顯耳朵里了？

        黎顯擺了擺手：“誒，不妨。周懷遠瞞得緊，消息沒往外漏。”黎顯看他一副耍脫大麻煩的神情，不由笑道，“周家那個丫頭，不守規矩不知輕重，我也看不上。但姚州刺史不日要調任上京，他家長女在京中外祖方氏族中教養，母親與你嫂嫂都見過，才貌與你甚是相配。你也拖得夠久了，不如今次就定下吧。”

        “大哥，快饒了我吧！”黎堯叫苦不迭，“我一介粗人，應付不了那些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母親與嫂嫂有這閑心，不若早早替我小侄兒參謀著，一定得千挑萬選，娶個最好的回來。”

        “渾話！延兒還沒開蒙你就給他挑上媳婦了。”黎顯罵了他兩句，笑意漸收，“你外頭那個，何時料理了？”

        黎堯眼神一閃，不由換了個坐姿，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方才道：“大哥這是何意？”

        黎顯對聞溪的存在本沒有意見。

        黎堯到了年紀想要個女人再正常不過，聞溪出身良家，他看上了帶回來也無妨。然而這丫頭未免也性子太過剛烈。

        高門后院里，元配有點手段是治家有方，妾室還是溫順乖巧些好。近兩年聞溪一直住在京郊，和黎堯關起門鬧，總歸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黎顯也就不管了。

        可她這心思眼看著不安分了，黎顯不放心她仍舊還是自家弟弟的枕邊人。

        “周懷遠這個妹妹，不是給你養的。”黎顯道，“她不能、也不該折在你手里。”

        圣上的幾位殿下已到了成家的年紀，周懷遠常帶著周盈出門走動，便是想尋著機會在貴人面前露個臉。

        便說昨日，周懷遠可不是讓妹妹來給黎堯接風洗塵，卻是想著端王與黎堯有交，或許能碰上一面。只不過太子素來看不過端王，黎堯是掌兵之人，端王不便大肆張揚二人的私交，因而并未特意過問黎堯回京之事。

        黎顯又道：“昨日說起來也是周家丫頭自己先動了歪心思，周懷遠沒那個臉來找你麻煩。但你房里那個，也不是省油的燈。”

        黎堯唇邊笑意未泯，神情卻淡了幾分：“大哥，您既知道她是我房里的人，也該避諱些，這話若是叫嫂子聽了去，怕是不合適。”

        黎顯素來知他心性，認準了事若非他自己放手，旁人是半點勸不動的，當下也不與他爭執：“罷了，我管不了你。去給母親請個安，回來幾日了不著家，越大越不懂規矩了！”

        黎母倒是沒說聞溪的事兒，卻準備了一疊姑娘的名冊，挨個給黎堯細講，從頭發絲夸到腳后跟兒，論起來全是上京城一等一的美人兒。

        黎堯哭笑不得：“若各個都像您說得那么好，到底哪一個是頭名？”

        黎母卷著冊子敲了他一下：“你娶回來哪個，哪個就是頭名！少跟我避重就輕，這冊子我做了三年了，頭一年的姑娘如今孩子都能跑了，你呢？前兩年你說你在邊關，不宜操辦。這下調回來了，你還有什么托詞？”

        黎堯沉默。

        黎母打量了他一陣，嘆息道：“你那個、西南帶回來的丫頭……”

        “母親！”

        “我知道你喜歡她，娘給你選的都是性格和順能容人的姑娘，不會為難她。到時候再以為娘的名義替你將她納為良妾，府里的人也欺辱不了她。她身子骨弱，若長久不得生育，抱一個由她養著也無不可。在后院，你要怎么寵她都行，”黎母語重心長，“但是阿堯，你不能娶她，明白嗎？正妻是能帶出去的臉面，這臉面不僅是你給的，也是娘家給的。就算你娶了她，出門在外，你要她如何在一群官家小姐面前自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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