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吻
徽禮停住腳步,抬頭看了看太陽,用棍子標記了自己的影子長度,旋即翹起嘴角。
“時候到了。”徽禮把棍子一扔,就見一片巨大的陰影幽靈般浮現,從遠方蔓延到徽禮和李縐明腳下,剎那將兩人吞沒。
李縐明下意識拉住了徽禮。
再睜眼時已到了森林深處。
李縐明抓了個空,發現身邊人不見了,他皺起了眉,旋即沉下心來四處觀察。
森林里光線極差,視物范圍不超過一臂之外。樹干觸感濕滑,空氣體感陰涼,有朽木腐爛之味,加之此地枝葉繁茂,低洼處應多有泥沼分布。李縐明掏出了一把匕首,在身旁的樹上刻下了一個六芒星記號。他的手指沿著六芒星粗糙的邊緣滑動,臉上有一瞬間的迷茫,就像是忘了一些重要的事,他皺起眉,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徽禮扯著沾滿血跡的臉朝他笑,他心里突地一跳,一股無名的厭煩針一樣刺下來。他抬手用力敲了敲腦袋:“趕了大半個月的路,累出了幻覺了罷。”
“閣下還請現身。”徽禮睜開眼盯著身前右側樹木背后,樹在那里投下了一片似乎無延伸的黑影。黑影動了一下,掉出來一具極瘦的身體。徽禮起初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錯把樹干認成人,伸長了脖子再三辨認才最終肯定是個倒下來的人。
死了?
徽禮此人一嫌救人麻煩,二又懶得挪窩,脊背一癱又坐回去,隨手投了顆石頭過去:“閣下?”
誰知那人竟還真動了一下,張了張口,卻只能發出微弱的哼哼聲。
“喲,還活著呢。好堅強。別急,閣下很快就會如愿以償地死掉了。”徽禮尾音翹起來,聽著輕佻而且漫不經心,像是一個被寵壞的少爺在講惡劣的玩笑話。
“救我救”那人伸出一只手扒拉住身旁的樹干,似乎還想要起來。這時徽禮注意到他手臂上的燒傷,他下意識覺得不對勁,起身靠近。那人手臂上的燒傷是新的,長出的嫩肉
旁還有未掉落的疤,但是看人的衣著和狀態明顯在森林里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是在森林里遇險。
森林里有什么能燒傷人的東西?不,不對。是他自己燒的自己。為什么要燒自己?在這里燒傷是會要命的。他要么是瘋了,要么是借火保命。
斯瑪珈迷霧森林里果然有東西。
“餓呀,真是餓壞了。閣下都餓得烤自己吃。”徽禮靠近他蹲下,拍了拍他的臉。
嘴唇干裂,面色死灰,臉頰深凹下去,瘦得沒個人樣,卻在徽禮拍他的時候睜大了眼皮,眼睛閃著令人訝異的精光,那是對生的渴望。
徽禮笑笑,掏出水袋,捏開那人的嘴,灌了一點水進去,水浸潤了他的唇舌,他終于緩過一口氣,扒拉著樹干的那只手垂下來,睡過去了。
徽禮就地坐下,注視著黑暗深處。
太后知道斯瑪珈迷霧森林會分散闖入者,所以宮那邊的人持有對抗符咒,不會分開行動。此人衣著尋常,周圍并沒有埋伏跡象,應該不是太后的人。但是此人卻備有這樣一個背囊,不像是誤闖者,那么想必就是對傳聞中的野人有所圖了。
看著挺年輕一小伙兒,急著趕著來這里送死。徽禮背一松,靠到樹干上,閉目養神。
森林里難以分清晝夜,死一般的寂靜像是粘稠的暗涌,濕噠噠地黏膩著人的知覺,讓人昏昏沉沉,疲憊倦乏。
李縐明用力刻下六芒星最后一條邊。
已經是第九個了。六芒星每隔一公里落下一個,引路水月樓。
他背靠著巨大的樹根緩緩滑下,跌坐在地上,抬手按了按眉心。他腦子里充斥著大片大片的紅光,里面還有一個混蛋沖著他笑。他閉上眼不忍細看,心中卻騰起一陣蒼白的無力感,像是將要溺亡在深海里。“那混蛋還在笑啊,哈。又騙我。又騙我啊。”李鄒明低低地笑起來,模樣卻像是快要哭了。他不信徽禮不知道斯瑪迦迷霧森林的規則,他就是故意和他分開的。
故意的。
他松了松衣領,脖子左側露出一顆紅痣,那是水月樓的幻妙蠱。非自愿不下蠱,種蠱者供水月樓驅使,水月樓則許諾為其彌補一個遺憾。
“你……嗯……”李遙一睜眼就看到坐在他身旁的徽禮,先是嚇了一跳,后來回想起這是第二個救他這條坎坷小命的恩公,當即又要彈起來下跪叫爹。奈何渾身沒勁,徽禮察覺到他的掙扎聲,朝他瞥了一眼,丟過去一個肉囊。
“閣下醒了好好躺著罷,在下有些問題要請教,不知閣下能否為在下解惑”李遙抖著手抓起囊就往嘴里送,胡亂啃了幾大口,道:“爹您說!”聽到這一聲爹,徽禮眼里流出些許笑意,開口道:“閣下困在這里已經有兩個月了,這出乎你的意料。期間常有陰邪詭異之物攻擊閣下,但閣下已在一個月前尋得了解決之法。”李遙一邊啃囊,一邊嗯嗯點頭,嘟噥道這是碰上神仙了。徽禮頓了頓,突然出聲:“還沒找到。”
李遙停止嚼囊,抬眼看他。他就懶懶坐在身旁,卻讓人覺得他很遠。李遙驚訝之后的落寞落在徽禮眼底,徽禮有些意外,他原以為會看到被戳破秘密后的敵意。難道不是為了得到野人的神秘力量這時李遙又掙扎著起身:“恩公救命!”
救命徽禮想起先前這人倒在地上時喊的救命,原來是要救別人的命啊。看來這倒霉鬼找的是人,徽禮詐他:“閣下并無性命之虞。”“不是我的命,是小羊,嗯,一個人,他救過我,后來……分開之后我找不到他了。”“那閣下如何得知他有險”
李遙露出難色,低下頭:“沒有理由。但是我能感覺到。他才十來歲,那么小,一個人亂走……我找了他一個月。都怪我,我沒想真的走的,我就是一時生氣。”
還有小孩這林子好生熱鬧啊。不知有意無意,徽禮朝森林某一處看了一眼。
“興許是已經離開了罷。”“不。他所有的痕跡都消失了,就像是沒有來過。”他皺起眉頭,很是不解。
痕跡腳印之類的可是不說泥沼留不下痕跡,就光是看森林里昏暗的光線,一個不留神發現不了實在也很正常,怎么說是消失了?那一定是很顯眼的痕跡。
徽禮繼續蒙他道:“難怪閣下憂心,小羊公子拖著重物理應走不遠。”“爹您太神了,這都知道!不過不是他自己拖著,他懂天機術。”李遙掏出那個裝著鬼魂的透明瓶子,徽禮接過來細細端詳,問:“閣下的火油還有剩的嗎?”“火油倒還剩一些,在我袋子里。”李遙把背包撈過來,在袋子左側的夾縫里掏出了火油。
徽禮看著他熟練的動作和背包巧妙的設計若有所思,接過火油點燃后,把瓶子放在火舌上烤起來。瓶子里的白點瞬間膨脹成一團霧氣,四處沖撞。徽禮盯著它,隨口道:“傳聞逍遙子為齊國占城李氏一脈先祖,其后人善機巧,獵奇聞,喜涉險境,尋覓天下詭物以珍藏。幸會啊,李公子。”徽禮在火光閃爍中輕輕笑了一下。李遙把剩下的囊啃完,坐起身來看著徽禮,突然道:“我靠,你怎么長成這樣。”
李遙靠近徽禮,伸出手摸上他的臉:“你真好看。”
“放手。”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李遙頭頂上低低地響起來,李遙后脊一涼,連忙收爪。
“怎么,那樹根突然長刺傷了您的尊臀,坐不住了?”徽禮抬眼看著越檀,挑釁似的勾起嘴角。
“你早就知道了”越檀陰沉著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時火油燃盡,黑暗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徽禮覺得自己被籠罩在越檀巨大的影子里。
“鄒明兄怎的不出來”徽禮略略抬高聲音,借著微弱的光線看烤過的瓶子上出現的環繞在上面的一圈暗紫色的詛咒。
果然。徽禮翹了翹嘴角。
越檀蹲下來逼近徽禮:“你什么都知道。”徽禮忙著破譯詛咒,敷衍道:“越公子謬贊。勞駕離遠點。”越檀盯著眼前的人,沒頭沒尾地蹦出一句:“我會殺了你的。”
森林風起,枝葉抖出墨綠色的沙沙聲,千千萬萬落葉。
徽禮抬眸看向他。
越檀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那雙眼睛,很淺的灰色,他覺得像是在看一輪頹廢的夕陽,一場絕望的落日。
“你這樣看著我,就仿佛是想親吻我,又怎么下殺手”徽禮眼里流露出些許憐憫,很輕地對他說:“越檀,你不會殺我的。”
越檀垂下眼眸,又長又翹的睫毛在他蒼白瘦削的臉上投下墨鴉色的影子,讓他看起來極其脆弱,一度讓徽禮產生了他很難過的錯覺。
“如果是你,你會猶豫嗎?你當然不會。桓懿,你是一個被詛咒的人,你感受不到熱烈的痛苦。”
“熱烈的痛苦真是新奇的說法。那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徽禮翹起嘴角,含笑看著這個小他八歲的年輕人。
就像是在哄小孩一樣。
“火焰已枯萎卻生長出殘霞如血,衰老的死去的灰燼。”
和我看向你。
越檀在心里默念。
“越檀,你的比喻很糟糕,我既感受不到熱烈,也看不到痛苦。那么,人應該討厭這種感覺吧。”
“不對。人渴望這種情緒,人惡毒地盼望另一個人為他而產生這種情緒。”
徽禮輕輕撫摸他的臉,手指順著下顎線慢慢滑下,稍稍抬高他的下巴,越檀看到徽禮的唇抿了一下,然后張開:“我覺得你才是被詛咒的人。”
“你不明白,徽禮。我賭你永遠不知道我在形容什么。”
“你說得對,我下不了殺手。”越檀按住徽禮的手,嘴唇靠近他的手,但是始終沒有落下去。徽禮一愣,他松開越檀的下巴,把手從越檀手里抽出來。
“越公子,別越線。有些東西嘗了一口,可就難停下來了。”徽禮恢復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懶懶站起身,把裝死的李遙從地上撿起來。“我帶你找你的羊去。”
越檀笑笑。
“你的病好了”“我說過那不是病,越公子要殺可要趁早,免得我自己先死了。”徽禮尾音一揚,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沒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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