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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故夢南歸


千丈山靠近大隨西南邊陲,因身長千丈,高聳入云得名,又因密林蔽日,不時有猛禽出沒,便是當地人也很少只身前往。

        山下,一條清溪蜿蜒而伸,兩岸散落著零星村舍,直至溪流漸緩處,一戶戶人家才多了起來,匯集成了一個小小的鎮子——“南歸”。

        這天辰時將過,沿著溪流的石子路上飛跑而來一位少年。

        這少年看似十五六歲的模樣,卻仍總著角。只見他圓目微張,雙頰紅漲,胸前的對襟粗布麻衣也早已汗濕幾重,奔跑時衣帶翻飛,遠遠看去,竟難以分辨是個男娃還是個姑娘。

        少年人腳力帶勁,健步如飛,疾奔的身形很快穿過鎮上的鬧市集,村頭荒涼的“義犬冢”,終于消失在山腳的一片蒼翠竹林中。

        一炷香過后,少年出現在千丈山南麓的一戶村舍門口,腳步踟躇,探頭探腦。

        這方顫顫巍巍的青瓦獨院幾近山腰,隱于婆娑樹影,村里上山采藥砍柴的鄉民都鮮少經過,更遑論有什么東鄰西舍了。

        在門口思忖了片刻,少年摸摸腦袋,垂頭繞道東墻根,將礙事的衣擺咬在口中,躬身后退兩步,站定后疾沖向前,縱身一躍,旋身便騎到了墻頭之上。

        誰料剛要坐穩,少年就被一股蠻力直向下扯去,重重地摔了個屁|股墩兒,幸而地上正垛著喂牲口的米糠,才不致痛得淚花四濺。

        魂魄尚未歸位,頭頂上便傳來粗嘎渾樸的聲響。

        “好你個阿歡!又來爬墻,改天我定要揪著你的耳朵,教你認認哪里是大門!”

        少年聽罷滿心凈是不服氣,就要反唇相譏,抬眼就看到劉青山神色慍怒,碗口大的巴掌“遮天蔽日”地就要落在天靈蓋上。少年便即轉臉俯首認錯,“青山叔饒命!大門我自然認得,自然認得,只是現在辰時剛過,我這不是怕驚擾了您的好夢嘛!”

        眼見劉青山又要開口,叫做阿歡的少年二話不說,直接往地上一跪,仰頭看著他,楚楚可憐地道:“我齊歡對天起誓!這一回我來找他,當真有天大的好事要跟他說,您聽了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劉青山舉著手掌,手腳有些僵硬,他凝視著跪在地上滿眼清澈的少年,神色有些復雜。

        可哪知就是這眨眼的功夫,小崽子眼球轉著轉著就變了臉色,連滾帶爬地從劉青山的□□穿了過去,輕輕一跳,竄到院子中央,一邊跳著腳躲避劉青山的追趕,一邊扯著喉嚨大聲嚎叫:“小祝!小祝!快出來!先生答應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學堂!我們是同窗啦!”

        劉青山登時一個頭兩個大,又一次痛恨自己心太軟,順手從牲口棚取了掃帚,手腳并用地與小崽子周旋起來。

        劉青山年近不惑,兩鬢染霜,身形卻很魁梧,看起來機警敏捷,孔武有力。

        只是他看著眼前的孩子東躲西藏,氣喘如牛的樣子,心里愈發掙扎,手腳也越來越不利索。

        少年卻是半分力氣也沒有了,自學館過來他就一路疾奔,方才又從墻頭被人拽了下來,眼下只覺得自己的兩簇屁股蛋像被塞進了灶火里似的,又熱又麻,不由得也惱了,高聲哭喊道:

        “青山叔您別打了,我知道錯了。但我不走!不走!我求了那趙先生一年,今日他老人家終于點頭了,我定要帶著小祝去見他,免得他反悔!”

        劉青山身形一滯,表情微動,剛要開口。

        伴著竹竿觸地的“嗒、嗒”聲,另一個少年自里屋走了出來。

        這少年青絲如瀑,面若寒霜,眼睛上縛了一條月白的素紗,更襯得唇豐鼻挺,容顏清秀。外頭天色大亮,屋內幽暗,他摸索著自暗處向明處慢慢走來,一身青衣了無贅飾,飄逸清癯。

        少年站定,伸手向前方探了探,默默地,似在聆聽,過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饒是清冷的嗓音里也能聽得出幾分喜歡來:“阿歡來了?快過來。”

        這少年是劉青山的獨子——劉祝。他嘴里正喚的是齊歡,是他在南歸鎮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劉祝并不是自小就長在這里。

        他爹劉青山原本是個孤兒,成人之后,被南歸鎮的富戶劉家招來做了上門女婿,才算有了個劉青山的大名。誰知夫妻二人成親不久妻子就逝去了,劉青山不顧岳父母反對出走異鄉。

        后來大約是在外私生的兒子身體羸弱又患有眼疾,自己唯恐老來孤苦,一心盼望著落葉歸根,四年前劉青山就帶著劉祝回到了這里。無奈劉家早已落敗,岳父岳母也不在人世了,其田產早被劉家的外甥胡平順占了去。

        胡平順是村里人都不愿招惹的惡霸,在鎮集上做賣肉的營生,人稱胡屠戶。劉青山雖是二老的女婿,卻半點便宜也挨不著,只得帶著劉祝偏居山麓林間,依山打獵為生。

        齊歡看到劉祝頓時心頭一喜,大有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樣,也顧不上劉青山的掃帚,直向他沖了過去。

        劉青山手中的家伙一時間停不住,眼看就要擊中齊歡面中。千鈞一發之時,劉祝手上的竹竿陡然脫手,飛旋而來。劉青山只覺得腕間一麻,掃帚便壓著竹竿掉落在地。

        齊歡拉住劉祝的手,跳著腳躲進他身后,直到一把抓住他的腰,才算是把心放進了肚子里。

        劉祝失了手杖,無力平衡,冷不防被他拉了一個趔趄,頗感無奈,于是寬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略加安撫。站定之后轉向劉青山道:“爹,我去去就回。”

        劉青山抬腳將掃帚踢到一邊,又撿起竹竿塞到劉祝手里,未發一言,徑直向牲口棚走了去。

        下山的路比來時走得更快一些,劉祝雖然眼睛不好,但也只要齊歡稍稍引領,不需要時時刻刻攙扶著。不一會兒,二人就來到了山腳的竹林,這是他們初次相識的地方。

        漸漸地,劉祝的腳步慢了下來。

        齊歡雖然平時沒什么正經樣子,但只要事關小祝,他就會像變了個人似的,虎嗅薔薇,敏感的很。

        齊歡:“怎么了小祝?哪里不舒服嗎?”

        劉祝輕輕搖頭,“沒有的是,只是阿歡……方才你跟我爹說……說因為我上學的事求了先生一年,你說的,可是真的?”

        二人既然停了下來,齊歡索性將小祝攙扶在一塊石頭上坐好,歇息片刻。

        他自己側身往小祝腳邊的草地上一躺,方才開口道:“那老先生就知道認死理,頑固得很。起先我每隔幾天就去給他說些好聽的,可他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后來我娘知道了,就烙了一些大肉餅讓我送去,他這才松了口。”說著不免心有怨懟,“這老頭兒,想吃肉餅早些說清也好呀,說不定……說不定你就可以更早些去讀書了。”

        劉祝一聽就知道是阿歡心思太過單純,那貪財的先生又豈會因幾張肉餅松口,想到這兒,登時心中萬般不是滋味:“大娘她……”

        齊歡心念一動,接著霍得站起身來,“你是知道的,我娘是大名鼎鼎的‘肉餅西施’,烙幾張餅子不算什么,你可千萬別多想!嗯?”

        劉祝:“大娘的手藝,我自然清楚……”

        齊歡摸了摸劉祝的腦袋,難得端正顏色道:“小祝,你只要好好讀書,別的什么都不要去管。你那么聰明,將來定能成大事、做大官。到時候,你府上多的是管家丫鬟老婆子,再娶上幾房夫人,他們照顧你,伺候你,你就算看不見,也不會過苦日子的!”

        “嗯。”

        素紗下的眼睛此時竟有些迷蒙,劉祝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聽到了遠處老鸮的呼號。

        眼看著日頭就要爬上頭頂,二人就不敢再耽擱,終于趕在午時之前到了鎮上。

        劉祝在學館正式拜了趙先生,寫了歪歪扭扭的“墨寶”,收下了先生所贈的《百家姓》和《三字經》,答應認真誦讀,扎實基礎。

        先生說,劉祝的書寫問題頗大,常現釘頭鼠尾,鋸齒偏鋒,但好在識字很多,誦讀不成問題。讀完了這兩本,就可以到學館來和大家一起聽學了。

        返回的途中,齊歡興奮地像只雛鳥,拉著小祝東瞅瞅,西逛逛,似要將最近的新鮮物什都為他介紹個遍。

        “小祝,你摸摸,這是泥人張捏的麒麟,這老頭兒水平見長啊!”

        “小祝,你聞,這是杏花釀的味道,過幾天是我的生辰,我一定要讓你要嘗嘗不可,放心,青山叔不會知道的。”

        “小祝,你嘗嘗,這叫龍須年糕,‘谷馨齋’的新甜食,能扯絲的。”

        劉祝一一應著,心里頭的感受很奇特,阿歡因為他去學館讀書而高興,而自己卻因為阿歡高興而高興。他想,如果高興是畫一個圈,那阿歡一定是起筆的那一點。

        過了一會兒,劉祝捏了捏齊歡的手,問道:“阿歡,你還痛嗎?”

        大概是放松了精神,加上小祝這么一提醒,齊歡這才想起自己那不知花開了幾瓣的屁|股,還真有點痛,走起路來也沒了以前的爽利。

        阿歡用指骨狠狠地在屁|股上按揉了兩下,開朗道:“沒什么,你別看青山叔對我那么兇,但我知道,他喜歡我,你可別不信!”

        劉祝轉頭向著他,微揚起秀氣的下頜,日頭照的素紗似透出光來,“我信,哪里會有人不喜歡你。”

        齊歡摸摸鼻子,有些害臊,“可我要是有你的功夫,一定更討姑娘們喜歡。今早在院子里,我見你的功夫又有了長進,是不是自己又偷偷地去石洞練劍了?”

        齊歡所說的石洞,是隱在千丈山上的一個舊窟,他們常在那里談天賞景,一待就是幾個時辰。

        以前的劉青山是打心眼兒里喜歡阿歡,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每次見到他上門,就要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將他攆出去,這讓他十分苦惱。于是他和小祝索性就找個了隱蔽的石洞,秘密地會面,當地的村民也很少有人經過那里。

        齊歡要去學堂,劉祝也就常常一個人在石洞里待著,久而久之,就養成了在那里練劍的習慣。

        “去了,山中空氣很好,萬物都有生氣,我很喜歡。”

        齊歡嘿嘿一笑,“練練好,練練好!且不說功夫如何,也能讓你的身子強健一點,但你自己一個人,一定一定要小心才行。”

        逛了許久,二人都有些饑腸轆轆,便準備回家了。

        誰知剛剛行至義犬冢,迎面就碰了一群年紀相仿,行為乖張的鄉野混混,領頭的是胡晉三。

        胡晉三是胡平順的兒子。仗著其父是個提刀就砍的惡棍,自己也長成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潑皮無賴。身邊隨從、小弟無數,任其欺侮。

        齊歡和胡晉三的恩怨歸根結底源自秉性的迥異。二人都自小長在這里,阿歡秉性良善,活潑可親,村里人個個都喜歡他。胡晉三則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流氓,小童遇見了他定要繞著走,長輩看見了他也總是連連搖頭,兩人天生的看不對眼。

        可說到底二人也沒有深仇大恨,齊歡又是個聰穎的孩子,從不與之發生正面沖突,偶有過節,常常主動屈其下,避其無賴鋒芒,因此,胡晉三也沒什么機會能將他拿捏住。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胡晉三見到在竹林練劍的小祝,想要將劍據為己有。小祝不肯,胡晉三欺他目盲,加以恫嚇脅迫,不成便惱羞成怒,召集手下的一群潑皮對他拳腳相加。

        正躲在竹林偷吃蜜餞的齊歡看在眼里,也不知從哪里借來了匹夫之勇,第一次站在了胡晉三的對面與他宣戰。

        結果自不用說,一伙兒人打得頭破血流。齊歡比小祝年長幾個月,便一副大哥的模樣將他擋在身后,結果頭發差一點被揪成雞窩,衣服也被撕得稀爛,露出皮膚的地方全是鮮紅的血印兒,狼狽不堪。

        終于,劉祝用力揮出一劍,將胡晉三□□下的石頭一擊兩半,齊歡趁他魂飛魄散之時,急忙拉上小祝逃出竹林。

        劉祝和齊歡二人因此成了好友,和胡晉三也真正結下了梁子。

        以往他二人遇見胡晉三,只要不招惹他,通常也生不出大事端來。

        但今時與往日不同,胡晉三身后的少年個個人高馬大,肥碩健壯。放眼一望,少則□□人,多則十一二,一副有備而來的架勢。

        二人心頭一緊,這下麻煩了!

        眼看對面一眾轉眼到了三丈開外,劉祝偏頭道:“阿歡,你跑得快,現在就去鎮上的益善堂,這個時辰我爹應該正在為我抓藥,你去把他喊來,今日他們人手眾多,咱們怕是要吃虧。”

        齊歡本就心急如焚,聽罷更是急火攻心,“我怎么能把你一人留在這里,我不走!他們……他們那么多人,你的眼睛又……”

        劉祝摸索著捏了捏齊歡的肩膀,“信我。我帶著配劍,他們近不了身,可以拖延一時。如果咱們都留在這兒,沒人發覺,遲早抵擋不住。”

        齊歡也顧不得屁|股了,急得轉著圈兒搓腦袋。

        劉祝面色一沉,壓低了嗓子道:“耽誤不得了,你快去。沿著石溪向下游跑,當心與我爹錯過。”

        齊歡低吼一聲,轉身撒丫子就跑,那是唯一的一次,他覺得自己快得要飛起來。

        眨眼之間,胡晉三一眾就到了跟前。

        這孩子才十七,卻是個滿臉肥油,毛禿癩皮的模樣。他走近,用又厚又肥的巴掌扇了扇劉祝腦后的白紗,猖狂地嚷叫:“我當是哪家的小娘子,原來劉家上門女婿生的雜種,外地來的小瞎子!”說著,從嘴里帶出一股夾著異味的嗤笑。

        劉祝不露痕跡地掩鼻退了兩步,以佩劍為手杖,摸索著找了塊石頭坐下。

        胡晉三正欲再次言語相譏,卻看劉祝慢慢解開了罩在眼睛上的素紗,一時晃了神,愣在當下。

        劉祝眼睛緊閉,黛色長睫濕潤卷曲著,眼周的皮膚較之面龐更加青白,眉眼之間似乎捧著一汪清流,始終緊蹙。忽然,這雙眼張開了,清流入海,明眸如溪,終化作冰湖一片。

        胡晉三眾人還未來得及驚呼,卻發現他這眼白之上散布著點點血斑,有深有淺,將散未散,加上他空洞的眼神,和冷如寒冰的面龐,著實讓人呼吸一緊。

        劉祝坐定之后,小心地將劍抽了出來,劍柄赤紅,劍鋒直冒著靛青寒氣,他細細摩挲著劍鋒,指尖慘白,道:“它叫‘飚塵’”。

        此刻他的臉上全是旁人從未見過的陰郁疏狂,眾人一時定在原地,驚愕失色。

        他看著胡晉三,卻像是看著他的魂靈,笑得十分得體,溫言道:“它在問你,胡晉三,你想,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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