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我就想啊，這個齊歡必定是公子很喜歡的一個姑娘！可誰知，今日來了一個叫‘齊歡’的……那樣的……男的，還是個將軍！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就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該不該去告訴公子了。”

        流淙吁出一口氣，沉吟道：“看來公子和這位齊將軍的淵源頗深。”

        “哼！那個叫齊歡的雖然長得人模狗樣，但一開口就很欠揍，瞧他那個樣子，”星河撇撇嘴，歪七扭八地模仿，“‘在下齊歡，今日不請自來，陸先生不要介意！’我們這里可不是隨隨便便說來就能來的地方，真是一點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

        流淙回頭望了望，道：“看公子的樣子，想必也沒有料到他今日會來，不過倒是能夠說明，這個齊將軍就是公子筆下的齊歡了。我們不知其中緣由，等公子醒來再說吧。”

        “哦。”星河環(huán)抱雙膝，將自己縮成一團(tuán)。

        流淙轉(zhuǎn)身回屋，拿出一件絳紫的薄棉絮短襖，為星河披在身上。星河頭也不抬，只在流淙坐定之后，側(cè)身將腦袋向他肩上一靠，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二人如此依偎著直到三更，子夜的天像浸了墨水又抻開的棉布，墨色成團(tuán)，云彩斑駁。突然，林中的靜謐隱約生出了噠噠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愈來愈緩慢，終于伴著一聲嘶鳴，停在門口。

        二人聽到馬鳴，齊齊睜眼站起，看見來人之后，更有些激動，同聲道：“大叔！”

        來人高大健碩，身騎黑鬃紅馬，一襲黑衣，腰佩碎玉彎刀，臉上縛著一塊青銅面具遮擋眉眼，兩片厚唇遮掩于灰白的虬髯之中。

        此人正是祝良輔，也是劉青山。

        ……

        近日來，他按照陸耽的意思去各堂口巡查，實則為了暗中尋一個生面孔，使其成為著境園與焦尸案之間的眼線。

        此事最怕節(jié)外生枝，祝良輔便親自下去走了一趟，最終尋到一個名為賀孞的年輕人，他幼失雙親，一個人顛沛流浪，幾遇天災(zāi)，差一點就成了一縷孤魂，幾年前幸得陸耽相救，收于柘原縣的堂口。

        對京城而言，他足夠面生，對于著境園而言，也足夠忠心，再合適不過。

        哪知任務(wù)剛剛完成，流淙就傳來消息，說齊歡來到了家里，陸耽吐血昏迷。

        祝良輔當(dāng)即著人開始調(diào)查，這才知道，齊歡原在京城有一個舅舅，竟是現(xiàn)任戶部尚書的張頌。而原羽林衛(wèi)大將軍徐習(xí)進(jìn)已暗中被撤|職，其中原因尚不得而知。彼時齊歡在羽林軍中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官，卻深得皇帝器重，是以臨時受命，被提拔為羽林衛(wèi)大將軍，統(tǒng)管禁軍。

        陸耽一向冷靜自持，可這份冷靜一旦遇到了齊歡，作不作數(shù)就要另說了。

        祝良輔頗為感慨的想，這小崽子，實當(dāng)改名為齊咬金，或者齊妲己，關(guān)鍵時候總愛亂人心志，陸耽這條路本就是走在刀刃上，眼下須得更加謹(jǐn)慎才行。

        畢竟心里惦念著陸耽，祝良輔一路快馬加鞭，終于連夜趕了回來。進(jìn)門就看見星河流淙兩個小子，互相依偎著靠坐在陸耽的房門口，心里頓時軟作一團(tuán)。

        下馬牽馬入廄一氣呵成，流淙還未來得及伸手，祝良輔已經(jīng)站到二人的前面了。他拍拍二人的肩膀道：“信中說得很清楚，無需多言，這兒有我，你們二人快去休息。”

        星河眨了眨眼睛，委屈撒嬌道：“大叔……”

        祝良輔當(dāng)即后退一步，“你要是敢哭，我現(xiàn)在就揍你。”

        “我們這就走，公子就拜托您了。”流淙知道大叔最是嘴硬心軟，但眼下也的確不是互訴衷腸的時候。忙牽了星河的手，拉著他回房去了。

        祝良輔來到陸耽房里，見他唇角殷紅，眼下烏青，正沉沉睡著，就悄然坐在床沿，將他身上的軟被又掖了一掖。

        這個場景，在過去的十幾年中，不知有過多少回了。

        ……

        陸耽醒來，又是個傍晚，他不無失落的想，不知多久沒有見過清早的太陽了。

        不多時，祝良輔端著餐食進(jìn)來，陸耽聽到庭院中那匹紅騮馬“嘶嘶”的鼻息聲，就猜到良輔叔已經(jīng)連夜趕回。

        祝良輔輕車熟路地將一個小案幾放在陸耽床上，這是特意為他在床上用餐制作的，比一般的炕桌要小一些。接著又把餐食一個接一個地擺放上去。

        陸耽失笑，“叔，我吃不了那么多。”

        祝良輔頭也不抬，一直擺弄著桌上的碗碟，“你見著阿歡了？”

        “嗯，見著了，”陸耽輕聲道。

        “他和小時候相比，大不一樣了吧。”

        “他……沒認(rèn)出我。”

        陸耽故作輕松地笑了笑，緊接著就低下頭去。

        “那日他來祭奠……也沒有將你的面紗摘掉，再加上又過了這么些年，認(rèn)不出也不不奇怪。”祝良輔輕嘆了口氣，將自己所調(diào)查的情況向陸耽一一道明，“男兒志在四方，他有意離開西南，來到京城投奔舅舅，也是人之常情。聽線人來報，他前些年一直在西北戰(zhàn)場上和西戎軍拼命，履立戰(zhàn)功，幾次升遷，后來在皇帝親征時不僅斬將奪旗，而且護(hù)駕有功，深得皇帝的寵信啊。再后來，他隨著皇帝凱旋，很快就被提拔為羽林中郎將，現(xiàn)下又當(dāng)上了大將軍，這小子，實在精彩。”

        祝良輔言語里全是褒獎，可卻聽不出半分喜歡的語氣。

        十四年前，祝月明將軍及一百八十名精兵干將被稀里糊涂的虐殺于西昌道，將軍慘死，緊接著府里又突發(fā)離奇大火，全府上下，包括夫人在內(nèi)，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

        事后，皇帝直接下旨給將軍扣下了通敵叛國的罪名，不容任何人有異議……眼下雖然還不知曉當(dāng)年事件的經(jīng)過，卻可以說，將軍冤死，那皇帝不是罪魁也是禍?zhǔn)住?

        可現(xiàn)在，齊歡卻和朝堂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簡直是天降變數(shù)。

        “不知他這些年過得可好，大娘和齊叔不知有沒有來，他有沒有建府，有沒有娶妻，他的性情似乎變了很多……如今，我身處險境，他……細(xì)細(xì)想來，認(rèn)不出我也許反倒是一件好事。”

        陸耽垂頭低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過了一會兒才抬頭看見祝良輔面色擔(dān)憂，干咳兩聲轉(zhuǎn)而正色道：“十年前，我曾聽他提起過京城有個舅舅，當(dāng)時并未多問，看來這幾年，‘這位舅舅’一飛沖天，竟成了戶部尚書。昨日阿歡前來，目的就是詢問西昌道的目擊人。雖然他并未提及是受何人指示，但我料想和那皇帝脫不開關(guān)系。”緊接著語氣一變，面露厲色，“哼！擲一石子，倒真的是能掀起驚濤巨浪。”

        “那你接下來預(yù)備如何？”

        “京兆府還沒有來人嗎？”

        陸耽不答反問，照理說這案子在京城影響甚廣，百姓之間口口相傳，人心惶惶。京兆府重任在肩，定然不敢怠慢，破案刻不容緩。可眼下，既未草草結(jié)案，卻又為何按兵不動？

        見祝良輔果然搖了搖頭，陸耽思忖片刻，就喊了流淙和星河進(jìn)來，吩咐道：“我們在西昌道已經(jīng)部下眼線，名為賀孞，是個少年……”

        祝良輔拿出一卷畫軸，在三人面前展開，插口道：“這是賀孞的畫像。”

        畫上之人，遠(yuǎn)山眉銅鈴目，嘴小鼻挺，身形瘦弱，是一個秀氣的男子。

        “嗯，看仔細(xì)了，”陸耽續(xù)道，“我已安排他盯緊西昌道和京兆府，若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現(xiàn)，定會第一時間報上來。我們大海撈針，就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況且，凡在這個時候露頭的，必然與當(dāng)年的事有關(guān)。流淙！”

        “在！”

        “你也去。”

        “公子，我也和他一起盯著西昌道嗎？”

        “不，”陸耽搖頭，“你盯著賀孞。”

        “這……”流淙不解，看了看星河和大叔，二人也是一臉茫然，“公子，這是為何？”

        “螳螂捕蟬，難保不會有黃雀在后，你潛在賀孞身邊，若他周遭出現(xiàn)黃雀，一則保障他的安全，二則，看看是哪路林子的鳥。”

        流淙抱拳：“是！”

        星河湊上前來，“那公子，我能做什么呢？”

        陸耽看了看這小子，委委屈屈地不敢上前，想是昨天把他嚇壞了，便溫聲道：“你能做的事情多著呢？”

        “真的？”星河眼波流轉(zhuǎn)，登時滿面生花。

        “當(dāng)然是真的，明日隨我進(jìn)京逛逛，我要親自去看一看，這京兆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話音未落，祝良輔在一旁便坐不住了，“不如我去吧，你的身子剛剛恢復(fù)，現(xiàn)在臉色還白得不像話。”

        陸耽拍了拍祝良輔的胳膊，“大叔，您可是這京城里的老熟人，雖說現(xiàn)在時時刻刻都戴著面具，可走在這大街上，萬一被有心人撞見了心生懷疑，可就不太秒了。我成天待在深山密林，每一個消息，都要靠他人傳達(dá)，這固然便利穩(wěn)妥，但也有很多事情難以藉由情境了解全貌，也該出去走走了。”說著用手點了點星河的眉心，“放心，我?guī)е�他呢！�?

        “對！還有我呢！我可以保護(hù)公子！”星河坐在床邊，隔著薄被保住陸耽的大腿。

        流淙：“公子的功夫不知強(qiáng)了你多少倍，出門在外，你切不可莽撞，小心連累了公子。”

        星河白眼一翻，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公子，來我喂你！張嘴，啊……”

        “不不不，我自己可以……”

        陸耽看著這恢復(fù)了精神氣的小朋友，心里頭也算踏實了一些。他和流淙、祝良輔使了個眼色，示意二人可以自行去忙了。

        二人走出房門，流淙剛剛將門關(guān)好，就聽到身后祝良輔嘆息道：“變數(shù)啊！”

        流淙不知他意有所指，“大叔，您的意思是……昨日的那個齊將軍會做一些使我們計劃生變的事？”

        “不，”祝良輔嘆道，“齊歡他自己就是變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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