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名殤
岑湘方才是被推搡著進來的,未曾注意此處是收費的。
原來大多看棚都是“邀棚”,是一個節目結束或演至要緊關頭時停住,向觀眾收費,然后繼續表演,若是沒錢白看表演的多會被唾棄一番,但也沒有趕人走的,可這次來瓦市的是個江南名角,并不按此地規矩辦事,離場時還要向門口守衛交上五十文。
岑湘摸了摸荷包,才想起自己的錢全給了下午那小賊。偏她今天出門,身上除了那玉佩外并無什么值錢的東西。
唉,好人難做啊。
那守門的一看她神情,便知她要賴賬,手上的棍子提溜起來。
觀守門的那些大哥,身材魁梧,手上青筋暴起,若是被他們打了,恐怕要皮開肉綻。
岑湘側過頭,見蓮花棚外張貼著這幾日曲目的安排,便知他們明日還在,于是舉手示意那大哥稍安勿躁,小心地說道:“我回家去拿錢,明日還來,必定把錢還上”
“你是要賴賬?”那大哥兇神惡煞道。
“賒賬,賒賬,曲藝人的事,怎么能叫賴。”
“少廢話,你家里人呢。”大哥問。
“不巧,我今天一個人來的。”岑湘真誠道。
為了增加可信度,她無辜的眨了眨眼。
往常這招是很管用的,就算對方不許她賒賬,也會稍稍和顏悅色些,但也不是百分百有用,比如今日——
岑湘看看那大哥手上的棍棒,再看看對方發達的肌肉以及凝重的面部神情,她將手揣在兜里,猶豫要不要拿玉佩抵債時,忽然靈機一動:“大哥,你要不把我送去官府吧。”
“你說什么?”那位大哥大概頭一次聽到這種要求。
“是這樣,”岑湘趕緊解釋,“我家離這有些遠,回去拿錢太麻煩,不過這里離衙門近,我正好有家人還在衙門等我,你隨我去一趟,便能拿到錢了。”
她去追那個小賊前曾叫姐姐去報官,不管姐姐現下是在官府,還是已經回家等她了,只要找到衙門的人,說出自己的情況身份,事情便會好解決許多,也許自己還能搭趟順風車回府。
她的想法是很好的,可不知怎地戳中了那守衛的敏感神經,他怒道:“官府?!”
岑湘茫然地點點頭:“對啊。”
那人舉著棍子的手提了起來:“你是官府的人?”
岑湘意識到對方可能誤會了什么,但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爹的確是當官的。
“那個……這個…這位壯士,你聽我說……”
沒機會說了。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澄清,而對方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和那個小偷一樣曾經被官府給深深傷害過,對于她的回答顯然并不買賬,一個不買賬,那根成年□□頭粗的棍棒便揮了下來。
岑湘下意識地一個后撤步,身形縹緲的避開了他的棍棒,但對方看到她這下躍步閃避,更加確信了她來者不善,惡狠狠道:“會武功,你果然是官府的人!”
“我不是,你們誤會了!”岑湘只能狡辯,但這時候已經辯而無用,辯而不明了。
對方干脆也不再顧忌她還是個小丫頭,各路招數接連揮舞了過來,岑湘一路且戰且退一直到了蓮花棚外頭。
里面終于有人注意到動靜,趕上前來問道:“怎么回事?”
“這小丫頭片子是官府的人,不肯付錢還耍我,分明是存心來挑事的。”
顯然出來的是跟他一伙的保全大哥,岑湘還待進一步解釋,他們已經開始抄家伙了。
岑湘覺得無奈極了,她到底哪一點像要搞事的人?
可無奈歸無奈,面對眼前增加的幾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壯漢,岑湘無暇再去辯解些什么,腦海中不斷思索著脫身之策。
這幾個人和那小賊可不一樣,不止有一身蠻力,還都是些練家子,硬碰硬對她顯然沒有好處。師父教的輕功“吳鉤霜雪”她練了五成都沒有,實在不堪,但逃跑大概還是可行的。
對方足有五個人,逃去哪呢?
她目光在附近巡脧一圈,稍一猶豫,飛身越上了勾欄前搭起的一排飄幔。
這次與前頭那條胡同不同,完全沒有東西借力,岑湘的輕功有些日子沒練習了,果然生疏許多,只是這樣的高度竟有些勉強,腳尖踩到布幔,腳下打跌,竟差點摔倒,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便見后頭有人追了上來。
岑湘還在擔憂怎么對付跳上來的兩個,眼角余光又瞥見有人去了那飄幔的盡處,想要釜底抽薪。她來不及站定,與前頭過來的人虛虛對了一掌,并不戀戰,上身急往后撤去,腳步片刻不停又再次落回了地上。
好在吳鉤霜雪踏雪無痕本就是極為優雅的功夫,她身姿輕盈,雖落地時急了些,也只有衣帶沾了灰塵,算不得太狼狽。
岑湘縱身躍下后,站在彩綢上的兩人反倒站不穩了,在飄幔上抖成一團。
她心有余悸地往上面瞥了一眼,幾個還留在地上的守衛便又上前來擒她。
岑湘苦惱起來,怎么一個戲班子,除了唱戲的幾位,竟還有這么多打手,她原本只是想借助輕功飛的高些、跑的遠些,避免牽扯不清,如今看來這計劃是不成了。
她極少在外頭動武,從前幾乎都是給師父師娘打打下手,再不行還有啟叔,如今只有她一個人,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上了,幸好剛才對的那掌里,她也能感受到,對方多半是靠一身蠻力,內力十分薄弱。
當先奔來的還是那個最開始與她對話的男人,緊接著是剛從飄幔上跌落在地爬起來找她算賬的。
這兩人可都不好應付,她能讓人摔上一跤,已是僥幸,此時正面對上這兩個人她根本沒幾分勝算。
岑湘只有憑著本能定定站在原處,直到那兩人的拳腳幾乎挨上她,她才動了,足尖輕點,沒有絲毫多余的動作,只是一個流風回雪般的弧度,剛好躲開了他們的攻擊,反倒使兩人撲騰在了一起。接著她將氣勁匯聚于腳底涌泉,再度凌空一躍。
這次倒是順暢許多,她一抬手便將頭頂的布帷完全扯了下來。
曲名殤卸了妝,拆了頭頂髻冠頭簪,準備起身換身衣服的時候,卻聽得外頭一陣喧鬧,身邊侍女沖了進來,急道:“不好了,外頭幾個守衛的粗漢子和人打起來了。”
他也不忙著出去,換完衣服走到棚外,眼前的景象倒是讓他也微有詫異。
他那五個非要跟來京城的伙計,被一條鮮綠色的彩綢分別綁在了兩頭,左邊那兩個頭上的發帶都不知丟去了哪里,半邊臉都被打紅了,正奮力掙扎著。
人群中站著一個粉色衣裳的小姑娘,正躬身向周圍為她拍手的人群致謝。
岑湘自己也沒想到那么輕松便能收拾了這群人。
她原本以為跑脫不掉,已經準備叫喊求助,畢竟對方人多,而她的性別年紀是天然的優勢,只要她喊一聲說是被人欺負,周圍便會有熱心腸的人來幫她。
但最先上來的兩個撞到一起倒下后,剩下的人便也朝她沖了過來,岑湘無奈應戰,以掌代劍連拍數下,直擊他膻中,為首的竟真的被她拍開。
她乘勝追擊,幾番巧戰,直將五個人都打倒在地,呆呆地扶著木樁喘氣,才想起師娘說過的話:只要不遇上一流高手,自保還算有余。
師父說她勉強算個三流劍客,她從前沒有概念,現在雖只是打倒幾個行事魯莽的地痞般的人,卻也驚奇的發現,原來三流高手也是高手。
這幾個人蠻不講理,不聽她解釋便對她一個弱質女子動手,不把他們綁起來講個清楚實在不合她的原則。
她向周圍夸贊她的人客氣了一番,隨意整理了下衣裙,得意回身,正見一身著月白色綢衫的人從棚里出來。
她雖將地上的人五花大綁了,卻沒捂住他們的嘴,見曲名殤出來,半邊臉還紅著的男子大喊:“東家,這娘們是官府來的,不付錢白看你戲,還把兄弟幾個揍了一頓!”
他原本挨打的是右半邊臉,說完這句,左半邊臉上又挨了一下。
岑湘只看到那人袖袍舞動,水袖似流云般揮出,壯漢的另一邊臉已是紅了。
岑湘吃了一驚,雖他只是這樣輕飄飄一袖子,但展現出的功夫已是少有,隔了近一尋的距離水袖還有這樣的威力,可見這人武功不俗。
她認得這招,是青霄袖出。
有一回師父吳是顛以無形氣劍遠遠隔著窗紗傷人,她曾好奇地問過類似功法。
師父說像他這樣能夠隔空傷人的招數少而又少。世界大致有三種:無形劍、拈花指和無影掌。這三個任一個練成都已躋身宗師行列,此類功夫自是舉世罕見。
再來亦有宗師之下以有形氣勁做了高手的,青霄袖出便是其中一種。
水袖飛緞如青云一般從衣間飄出,矯若靈蛇,精妙莫測,真氣雄渾者可在極遠處便以此功夫取人性命。
這花旦是個人物。
岑湘正色望去,才發現使袖的花旦,竟是個男子。
男子扮女駙馬,還真是……公雞扮黃鼠狼偷雞?
岑湘在臺下看戲時那人化了妝,戲腔又利,辨認不出性別,現在再看這卸了妝的曲名殤,只見他身姿筆挺,一張芙蓉面,點絳唇,是有些雌雄莫辨的樣貌,但眉宇間能感受到屬于男子的勃然英氣。
想到他不問緣由先將自己人打了一巴掌,而這使水袖的功夫,再來十個自己也趕不上,初次見面摸不透此人想法,好在他目光還算正派,只得試探性地雙手一舉,算是向他投降求饒。
曲名殤也在同時打量她,但見那姑娘不過豆蔻年華,容色秀麗無比,眉宇間顧盼神飛,肌膚如雪,黑發如瀑,雖是極嬌俏的容貌,人群之中端雅而立,卻又生了幾分飄逸清英,分明是在求饒,態度卻分外坦然。
他見了對方這樣貌神態,再看地上的一堆狼狽的臭漢子,也不多探聽,當先斥道:“住口!這么多人連個小姑娘都打不過,我不扣你們工錢已是好心。”
這聲音嘹亮且中氣十足,那群漢子嚇得紛紛住嘴。
岑湘道:“先生恕罪,小女子不是有意賴賬,實在是今日身上銀錢花光了,公子唱戲又唱的太好,這才……我說要取了錢給那位大哥,他卻不由分說便出手傷人,我是在沒辦法,這才做了反抗。”
“東家,她親口說她家在官府有人,讓我們去官府取錢,這個年紀的姑娘,能有這般身手,不是官府派來找事是做什么?”那個最初刁難她的男子氣憤道。
岑湘見對方又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佯裝害怕道:“有話好說嘛,幾位大哥好嚇人,一個個都不聽小女子解釋,既想要錢,又不想去衙門,也可以隨我回家拿啊,不嫌遠的話把我送回朱雀街就是。”
朱雀街——京城有名的達官貴人安置宅院之地。
那幾個漢子剛被松了綁,聽聞這三個簡直是對他們挑釁的字眼,又起了無名火,掙扎著想要上前。
曲名殤又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幾人總算縮了回去。
曲名殤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向岑湘,道:“我看姑娘確實不像是會賴賬找事的人,我這伙計大概與你有些誤會,”他頓了頓,又問,“不知你家大人是?”
這戲班子對官府的敵意顯而易見,岑湘抬頭看了看對方的神色,見他仿佛只是隨口一問,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低聲回答道:“家父是禮部侍郎傅廉靳。”
聽到傅廉靳這個名字,曲名殤不由怔了怔,此時一直站在他身旁,扮演李兆廷的搭檔低聲道:“禮部侍郎……不如我們找他……”
“不可。”他未等對方說完,便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岑湘正要問曲名殤何時隨她去拿錢,他卻毫無預兆地下了逐客令,道:“罷了,不過是五十文錢,就當我做善事,讓你白聽一回戲,快走吧,別再回來。”
竟是錢也不要了,甚至沒要她向那幾位被打的大哥道歉。
岑湘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展搞懵了,站在原地撓了撓頭,不明白對方怎么一聽到她爹的名號就連錢也不要了,見他們自顧自回了棚里,大聲朝里頭喊道:“我不要占你便宜,明日必將錢帶來給你。”
岑湘走后,眾人聚在曲名殤身旁:“就這么放她走了?”
曲名殤瞪視一圈,道:“還能如何?你們也長點腦子,這事分明是個誤會,誰會派這么小一個姑娘明目張膽來刺探?沒人發現,自己反倒先大張旗鼓亂了陣腳,你們幾個如此杯弓蛇影,能做成什么事?”
“至少應該再試試她的身手。”“李兆廷”道。
“不必了。”曲名殤解釋,“揍完他們幾個還要喘上兩口的人,功夫不會太高。”
“那為何不讓她幫忙引薦……”
“我們這些天在這兒也算有些名聲了,早晚的事。”曲名殤早已明白搭檔的意思,只是回憶著那個名字,搖著頭低聲道,“至少,不該將他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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