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求凰
眾人先是一愣,繼而捧腹大笑起來。這其中當屬季濛笑的最為夸張,前仰后合就差從椅子上掉下去了。因為平日里,他和岑溪演奏的時候總是能讓翁先生搖頭哀嘆,此曲只應地府有,何故摧折向人間。
季濛是單純的魔音灌耳,岑湘則是想起來便撥弄兩下,想不起來便不彈,曲聲斷斷續續,不成調子,本就只是一把普通的木琴,琴弦松了也從來不去休整,琴音便更是參差。
“岑湘,我相信你不是故意拿畫竹課本的,可你拿了就拿了何故說大話呢?”顧念康道。
“是啊,有本事就真去臺上演奏啊,看你能彈出什么東西來!
岑湘嘆了口氣,低頭看看自己放在案上的琴,似乎確實不太堪用了。
她沖季濛伸手道:“琴借我!
季濛將琴遞了過去,疑心岑湘是否受了什么刺激,但見岑湘真的擺好架勢,在他那把伏羲琴上試了試音,又垂首調適了幾根琴弦,一綹發絲從她耳畔滑下,她卻并未在意,專注的眼神和她做玩具時一般認真,忽然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這伏羲琴的面底均是杉木所造,是琴中難得的上好質地,發音清亮靈透,平日里拿來給季濛造作確實有些暴殄天物了。
岑湘調好了音,向翁耘行了一禮,在眾人注視下走到臺上,最后又將琴放好坐下,道:“那便請夫子考校了!
翁耘道:“你既說你都會了,便將后頭那首《鳳求凰》談了吧,這本是今天課上要教的內容!
這簡直比打瞌睡遞枕頭還要正中下懷。
岑湘前頭那些只有蠢人才會做標注的話,只是因氣不過殷畫竹的所作所為而大放厥詞順便踩她一頭,實際上她學這些曲子時所費的功夫,只怕比殷畫竹還要多些。
但她能將這些曲子演奏出來,也并非空話,若是換了太學和算學課程,她是不敢說這話的,只因這本律書里,有首曲子,是吳世顛和吳緋的定情曲。
正是這首《鳳求凰》。
不是岑湘過目不忘,也不是因為感動于師父師娘的情誼才將這首曲子練會。
實在不堪回首。
她那一貫沉穩的師父,在她練到這首曲子時,向尚不足十歲的她慷慨激昂的描繪了年輕的吳大劍客,如何的風姿卓然,又如何一步步拜倒在師娘裙下,與師娘分開的幾年里又是怎樣的夜不能寐,相思成疾,最后又是怎樣在重逢時彈奏的這一曲《鳳求凰》。
說完了他二人的風花雪月,叮囑她早日練成這曲子,傳承師父衣缽。
所以到底為什么要傳承這個。
您不是劍客嗎?
這個譜子的《鳳求凰》對于年幼的她來說實在是太難了,而且她根本不懂其中深意與纏綿悱惻。但吳世顛毫不理會她的借口,那段時間他教她練琴比教她練武還勤。每教一回就要重復一遍他與師娘的相知相愛,堪比褚明知的勸學篇。
有一回岑湘泡著腳睡著了,手里的律書掉進洗腳水里,師父知道后氣的讓她將整本曲譜抄寫了十遍。
十遍,和嚴景城抄《谷梁傳》同樣慘烈。
比起太學課業的無聊,岑湘對抄過十遍的律書簡直是有了陰影。
如若不是今日被逼到這種境地,她是不會去彈奏鳳求凰的。
可此時此刻,她最擅長的曲子,也正是鳳求凰。
岑湘定了定心神,玉指輕捻,在琴上彈下了第一個音。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
她前頭只是憑借記憶彈奏,尚且生澀,可漸漸的,隨著琴音流轉,她的思緒仿佛飄回了闌山。
啟叔日復一日守著上山的路,她在山頭練劍,師父師娘便在山間撫琴吹簫,他們之間仿佛天然與別人隔著屏障,在二人奏樂暢快相視莞爾時,或是在他們切磋武藝劍尖相抵時,那樣的默契恩愛,仿佛天地間再融不進旁人。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不得於飛,使我淪亡,這又是何意,師父那般強大的人,也會因情愛有這諸多煩惱嗎?師父說他與師娘二人都是一見鐘情,既然互相有情,又為何會分別多年?
情之一字,又是什么呢?
岑湘彈著彈著,愁緒漸生,許多以前不曾思考過的問題,也漸漸冒了出來。
她有些懷念闌山了。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這本是一首情賦,岑湘初彈不識曲中意,如今依然不解,可也逐漸脫離了死板的彈奏,琴聲里慢慢融入了她內心所感,曲聲漸至憂愁,似空谷幽蘭般裊娜生姿,琴音飄散間纏綿悲切,她的思念歪打正著,與曲中相思之意偶合,琴聲如流水,恰似孤鴻過處幾聲清鳴,以及夜色里輾轉難眠的婉婉嘆息。
……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若說開始時眾人還只是抱著看岑湘出丑的心去聽她彈奏,曲至終了,他們卻只覺余音切切,久久不能回神了。
岑湘逐漸抽離出情緒之中,起身問:“還需要再彈些別的嗎?廣陵散?陽關三疊?”
“《陽春白雪》吧!比巳豪镉腥撕暗。
岑湘向聲音的源頭看去——是一向在角落里不太說話的鄭雪。
《陽春白雪》彈奏起來并不難,曲調比起《鳳求凰》甚至輕松歡快許多。
但學堂里的女學生皆知,這是那次宮里選侍時殷畫竹要彈的曲子。
岑湘看向殷畫竹,后者早已臉色鐵青。她彈琴只為自證,無意過多的刺激她,可翁耘不知這曲子背后的事情,沒有多想便點頭道:“就《陽春白雪》吧!
岑湘無奈應是,再理絲弦,輕松明快的曲子從她指尖躍出,音韻悠揚,曲律明快,眾人仿似又回到了冬去春來,萬物復蘇的時初春景象。
佳人如斯,琴音如縷,兩曲撫罷,岑湘抱著琴緩緩走下臺,眾人發出贊嘆的聲音:“岑湘,沒想到你琴彈得這么好,之前怎么沒發現!
“一定是因為跟季濛廝混久了,明珠蒙塵啊!
季濛躺著也中箭,更悲催的是,他發現自己琴彈得不好原來真的不是琴的問題,冤枉又吃驚的指著岑湘道:“岑湘,說好的一起走,你卻……”
“卻什么?”岑湘瞥了季濛一眼,道,“這我早就會了,可沒背著你偷偷努力驚艷……”
“你卻鋸了腿。”季濛道。
……
不愧是你啊,季黑。
“咳咳,”翁耘的咳嗽聲將眾人拉了回來,“此事誤會一場,岑湘,將書還給畫竹,大家繼續上課!
翁耘在朝為官,一向與殷家交好,可他在國子監任教許久,還未曾見哪個學子如此流暢純熟地將這《鳳求凰》彈奏完,即便岑湘的彈奏在情感上還有些欠缺,技巧與記憶上,她確實無可挑剔,更無需盜走殷畫竹的書。從前讓殷畫竹來彈這首曲子,也偶爾還會彈錯一兩個音,他無法欺騙自己與學生。
何況這群學生如癡如醉的樣子,他說什么都是多余,只好大事化小。
岑湘拿起書朝殷畫竹走去,眾人才想起她是因為被污蔑偷書上臺自證清白彈的兩首曲子,偏這兩首曲子彈得都比殷畫竹好,而殷畫竹還要在下月的品學會上獻藝。
她素來是他們這代的第一美人兼才女,但方才岑湘那一曲……眾人紛紛唏噓,覺得殷畫竹此時必定是極為尷尬的。
殷畫竹勉強微笑著接過岑湘手中的書,保持著得體的禮儀:“謝謝你將書還給我,方才大家都誤會你了,抱歉。”
“不客氣,”岑湘大方的笑了笑,話鋒一轉,又道,“既然你的書丟了,卻落到了我這里,那么我的律書在哪?”
以殷畫竹自負的性格,若沒這些事發生,多半還準備將她的律書留作戰利品了。
岑湘意有所指,殷畫竹做賊心虛,推開椅子站起,問:“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岑湘在殷畫竹起身的剎那,眼尖的發現了殷畫竹琴下的黃色的書角,“隨口一問,丟了便丟了吧,反正我早就記在腦子里了!
事情到這里便結束吧。
岑湘回過身,謙遜道:“勞煩大家為我浪費時間了,夫子,請繼續上課吧!
她這話正合翁耘心意,翁耘又咳了一聲,帶著眾人繼續回顧《漁樵問答》了。
下了課,鄭雪過來找岑湘,不甘地問:“就這么算了嗎?”
“當然,不然還要怎樣?”
“你不想看她被戳穿后露出偽善的真面目嗎?”
“想的,”岑湘道,“但沒有那個必要。”
“我看見殷畫竹拿了你的書……”
“我知道!
她知道又能如何呢?事情只能到此為止,她無法像殷畫竹對她那樣做,壞了殷畫竹的名聲,殷國公自然不會讓她安生度日,這對她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大概……到此為止了吧。
不到一天,岑湘琴藝高超,將律學的曲譜背的滾瓜爛熟、爛熟于心的事傳遍了整個國子監。
褚明知本就懷疑岑湘是有意收斂鋒芒,知道了此事之后,他更是來勁,授課時數次請岑湘起來回答問題,到了岑湘第八次在一節課上站起后,她終于忍不住了:“夫子,我是真的不會,您不用這樣讓人看我笑話!
“你如何能夠不會,昨日翁大人的課上,你可是把司馬相如所作鳳求凰的曲譜都背熟了,翁大人可跟我說了,一個音都沒錯過,如今我問的可是同一人的文章,你怎的會不懂呢?”
“昨日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我剛好有興趣所以背過!
季濛也看不下去了:“夫子您就別為難阿湘了,昨日她彈得好多虧了我的琴,與她本人沒太大關……”
正說著,岑湘的課桌里掉出一只她剛折好的,可以跳動的紙青蛙來。
褚明知連日來的苦口婆心都如豁嘴吹燈,早便不耐,此時見到這個紙青蛙,更是如同火上澆油。
褚明知拾起紙青蛙,怒道:“豈有此理,傅岑湘,你若真是蠢笨愚鈍倒也罷了,可你分明是不思進取,枉你爹還是個狀元,從前還做過太子太傅,你……你怎會如此……玩物喪志!”
說到最后四字,他氣憤的將手上的紙青蛙給撕成了兩半,又道:“你可知女子讀書的機會是多么難得,便是唐虞書院,也沒有女子讀書的規矩,準你們在此讀書已是天家的恩賜,怎容你如此糟蹋,在課堂上嬉笑無狀!”
岑湘本就因為最近的事情憋著氣,盡管她不斷告誡自己不要遷怒于夫子,但他撕碎的,畢竟是她親手做了許久的玩具,忍不住火氣也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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