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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運河


雖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可古往今來,無論是文物樣貌才藝,縱使各有千秋,也總有人想決出個頂峰來。

        岑湘原本做好了渾水摸魚的準備,可她從前年紀太小,未曾經歷過品學會,以為只是普通的技藝比拼,萬萬沒想到最后一輪的考核要比前頭這些更是難上許多。

        最后一輪比試時,場中四人只需從時賦、經義、策論三項里自行選擇一項撰寫,再由宰輔王爺們按文章優異排出名次。

        這三樣俱是為了入仕準備,便是做了官,也依舊要寫,國子監的課業里并不要求女子貫通,相關的教學也大多是在思恩堂便已教授了,岑湘卻正好錯過了那段時間,連時賦的格式也只知道個大概,她又樂得清閑,并未好好學過。

        她本意是替人出頭的,既已敗了范文先便該功成身退了,可到了這地步也有些騎虎難下,總不好太丟自己的臉,若是半個字也不會寫,那也太尷尬了一些,有些對不起自己方才囂張的嘴臉。

        況且一旁還有方才被范文先求助的鐘鳴玉。

        眼前這個鐘鳴玉,是一白面書生,看著清俊儒雅,此前也沒放出什么不敬之言,倒是比范文先要順眼許多,他本就相貌不賴,加之前幾輪都是表現優異,岑湘早早便注意到了此人,方才聽季濛說,這鐘隱因是去年才入的唐虞書院,為人聰敏勤學,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卻已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就連如今唐虞書院的夫子,已退的國子監前任司業都對其贊不絕口。

        范文先都是她絞盡了腦汁才占的上風,還是因對方輕敵,又經過前幾輪比試頭腦不清醒,一時糊涂才僥幸贏過,對上鐘鳴玉,她沒什么把握。

        眼下何止沒有把握,她甚至不知道該寫點什么,旁人尚且還會提前備些應對的方案,她臨時起意,毫無辦法。

        岑湘的小腦袋只好迅速把各種針砭時弊、釋經辯史的想法過了一遍……要不經義?雖然她的四書五經學的粗糙,可對比時賦和策論來說,這個總要拿手些,她對里頭許多學理本就有不同看法。

        比如圣人所云“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可如范文先這樣的人,不可謂不博學,卻依舊如此出言無狀,果真如夫子所說,學識多了,便會懂得守禮,便不會離經叛道嗎?

        比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而優則仕。

        何以讀書入仕才算上品呢?原先青州的知州,寒窗苦讀二十載,快五十歲才做上了官,可青州照樣民不聊生,如果后來沒有父親帶著百姓開墾田地,沒有那些“下品”的活計,人們又何以為生呢?而太學里又說政者,應當克己復禮,為政以德,可這天下都是征戰來的,讓上頭那些人克己復禮不貪不奪,違背他們本心不說,更無異于和流氓講道理。

        當然后半段是不能寫的,好在她思維廣,也能條理清晰地寫上一些應付場面的話。

        正思忖著,周圍的人卻都已經開始作答了,岑湘心下沒底,抓耳撓腮準備先填兩個字再說時,遠遠傳來儀仗之聲,接著有太監尖利的聲音傳來:“皇上駕到——”

        她抬頭望去,透過幾重帷幕和數十宮娥,坐于鑾駕之上的,確是咸德帝無疑。

        見陛下來了,場中眾人紛紛跪地行禮,山呼萬歲。

        秦銃道:“眾卿平身。”

        “謝皇上。”

        很快便有太監近前稟報了當前的情況,秦銃的目光便投向了場中,緩緩道:“看來朕來的正好,這比試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諸位不必多禮,學生們也勿要拘謹,無論是廟堂食祿還是諸國紛爭,只要有理有據,大膽去寫便是。”

        盡管他這樣說了,場上眾人還是明顯拘謹了起來,岑湘悄悄打量著如今的咸德帝,他多年積威,甫一出現,整片御招林便充滿了威壓的氣氛,他應是處理完政事才來,一身黃色龍袍,端坐上首,俯瞰眾人。

        場中的學子們戰戰兢兢書寫著,唯有岑湘心不在焉。

        鏡湖比武時她也遠遠見到過咸德帝,但不如這次離得近,他如今已年過五十,身體還算健旺,眼角卻早已生了紋路,暴露了些老相,只長眉下一對眼瞳還算有神,深邃的讓人無法捉摸。

        咸德帝不算勤政,但做個守成之君也算中規中矩。

        原本不論是時賦策論還是經義,都是做給官家看的,若是皇帝沒來,那必然是幾位大人王爺們,進行評點,按照前幾輪的篩選,他們的定奪也算公正,可眼下,咸德帝來了。

        岑湘忽然想起先前在酒樓里,曾有同學說,前些年嚴景城勝出,做的是一篇《咸德感賦》,岑湘未曾看過那文章,但是憑這文題,也能略微猜到一些。那么若是她沒有猜錯,其實最終決定他們幾人成績的,是皇帝。

        眼下她無論是選擇寫什么論題,最要緊的,是對上咸德帝的胃口。

        可這位皇帝的喜好,她又如何能知?她回京才多少日子?

        岑湘咬咬牙,犯了難。

        她出神的太久,在剩余人數本就不多的比賽場中便顯得格外突出,很快便有人察覺她的不對勁,四周漸漸有了私語聲。

        而皇帝似乎也感受到她試探性的打量,冷峻目光橫向了她,岑湘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將腦袋深深扣了下去。

        她低下頭,杵著毛筆,暗暗冥想,到底這位皇帝喜歡聽些什么。

        思緒漸漸抽離,她開始憶起傅家和這位皇帝相關的樁樁件件——

        史書工筆是一回事,她的個人情緒是另一回事,她對這位咸德帝的印象看法,幾乎都是負面的,除了最初給父親胡亂指婚,害父親母親遭受牢獄之苦,后來又因為父親反對修筑行胤運河,一家都被貶回祖籍,再后來更是因為蕭將軍……

        等等,行胤運河?

        岑湘的思緒到了這里,忽然停住了。

        據說當年咸德帝為修邗溝,派工部畫了圖紙,準備大興土木時,父親卻在聽說行胤運河的距離長度后,極力反對,認為此事勞民傷財,犯顏苦諫,最終觸怒了咸德帝,被貶回了祖籍屏西,行胤運河的修筑畢竟耗時耗力,咸德帝一時的構想未來得及有具體的章程,朝中持反對意見之人也不少,隨著父親的貶謫,這件事竟也暫時擱置了。

        可此后又過了四年,秦銃學聰明了,不再提行胤運河四字,只說要修筑從祺元郡到玉輝嶺的靈河,這兩處的距離顯然要少許多,朝中上奏反對之人便也少了。只是明眼人都知道,秦銃并未放棄行胤運河,榭通渠不過練手。

        就在善于揣測圣意的大臣們以為修完榭通渠,很快便要修筑新的邗溝,翹首以盼等著這差使落到自己頭上,好從中間撈些油水之時,江南那邊卻說修筑靈渠的花崗巖實在是不夠了,再如何逼迫也無法征繳,加上一些其余的原因,靈渠的后續修筑只能就此作罷,此后數年,再未動工。

        可她回京的路上,曾在碼頭見有人往北運送花崗巖,當時父親見了這花崗巖,還恍惚了一會兒。

        也許是她多想,那花崗巖用處不在于此,可咸德帝,恐怕從未放棄修筑靈渠一事,他能時隔四年以懷柔手段舊事重提,便不會如此輕易止步于此。

        岑湘靈光乍現,突然便想到自己要寫些什么了。

        她決定放棄經義,寫一篇關于靈渠的策論。

        有了主題,接下來的便容易許多,好在她見過別人的策論規范,回憶了一會兒,便照著記憶中的格式開始書寫,最終的決賽給足了他們時間,一個時辰后,岑湘緊趕慢趕,將文章交了上去。

        幾篇體裁各不相同的文章被公示了出來。

        咸德帝依著順序一個個看去,目光最終停留在了《論榭通渠》和《衡東賦》兩篇文章上。

        他的眼神專注且嚴肅,他凝睇了多久,四周便安靜了多久,眾人都在暗暗揣摩皇帝的心思,直到他的神情逐漸緩和,眼尾也慢慢有了笑意——這兩篇文章,前者雖文筆稚氣,但文章里的內容,確實地提出了他為行胤運河困擾許久問題的解決方案,看起來還頗為可行,后者雖是時賦,卻又結合了策論的內容,衡東近來戰事吃緊,大胤與偃離打的勢如水火,此文不僅分析了局勢,還略講了糧草軍備之事。

        他駐足在那篇字跡娟秀的文章前,沉吟道:“這篇《論榭通渠》,是誰寫的?”

        岑湘出列行禮,道:“回皇上,是臣女拙作。”

        秦銃見下首跪著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詫異了一瞬,但因方才便注意到了場中這個悄悄打量他的身影,倒也沒有過于意外,只是一手撫上山羊胡須,玩味道:“哦?這文章很是大膽,你是怎么想出分渠筑堤,順河且部分取直的法子的?又為何說那花崗巖于江堰修筑不堪大用呢?”

        “回皇上,臣女認為,雖然河流彎曲使得泥沙沉積帶來災禍,但只是簡單的裁彎取直,費時費力不說,即使改造成功,由于河水沖刷,周邊的田地也會隨之被破壞,再者,河流曲折乃是經年累月的自然之力,若強行破壞,容易適得其反,況且……”

        她說到這里猶豫了一下,這一段她本來想要寫在策論里,只是怕猜測過多反而引起皇帝不滿,最終還是放棄了。

        “況且什么?”

        “況且……”岑湘依舊遲疑。

        “大膽說,恕你無罪。”

        “這可是您說的!”

        岑湘得了保證,一派天真無邪道:“況且花崗巖用于祺元郡尚且合適,但若要建成行胤,下一步不是從章順便是從臨陽開始,這兩處都在恕江以南,雖是狹窄,但浪潮洶涌,沿岸沙土松散,河床并不穩固,若強行使用花崗巖,不但筑不成長堰,這石頭反而會沉入河水里,要么被有心人偷去用了,要么便反使水位上漲,危害百姓……”

        秦銃怔了怔,他沒想到這個小女兒家不但猜到他對行胤運河的想法,甚至連他的下步計劃都猜到了。

        這也是岑湘方才猶豫的原因——朝中怕是很多大臣都已經猜到下一條靈渠的開發點了,但那些老油條們都選擇默契的不提。

        帝王最愛猜忌,他們既希望朝臣懂他,又不希望對方太懂。

        若是猜到他要繼續修筑運河倒也無妨,猜到下一條靈渠的起修處并當眾直說出來,那才是忌諱的點。

        可岑湘做了。

        好在她先得了皇帝的準允,又一派嬌憨的姿態,眾人只覺她是為民生計隨口一提,與皇帝的想法不謀而合罷了,而她又是個玲瓏嬌俏的女娃子,這樣脆生生開口,仿佛沒有人會責怪于她,看皇帝的神情,顯然也沒有被觸到逆鱗。

        岑湘低下頭,絞著手,還未等到天子宣判,近處有一人疾步而來,又“咚”地一聲跪下了。

        岑湘側首,訥訥:“父親。”

        傅廉靳沒有看她,只是低垂著眼,道:“皇上,小女愚鈍,漏質不堪議政,妄言邗溝一事,頑劣之舉,還請皇上念她年幼,寬恕小女。”

        皇帝本就沒有放在心上,聽他這樣說,更不在意,道:“誒,傅愛卿,這女娃娃靈秀聰慧,朕不曾見過,還想著是哪家的孩子,不想竟是你的小女兒,有這樣漂亮的姑娘,是你的福分哪,她說的很好,也是初生牛犢,許多地方,朕也沒有想到。”

        他凌厲的眼神有短暫的和緩,低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名叫岑湘。”

        “好,岑令詞鋒銳,湘君賦韻新,好名字。”

        岑湘沒聽過皇帝所說的詩詞,而她叫這個名字,也只是因為她生在湘水匯集的城鎮。

        “你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見地,不錯,很不錯,那砂石灌漿的法子,你又是怎么想出來的?”皇帝又問。

        “回皇上,那年青州干旱,爹爹想要盡快恢復民生,帶著臣女走訪了附近倉廩充實,麥穗兩歧之地,發現這些地方也都是沙土松散,附近的鄉民們,皆是用了這樣的法子阻止流散,靈渠雖不經青州附近,但臣女想,四方土地,天下八荒,總有許多地方有相似的狀況,總不能全用了高價難尋的花崗巖去做。”

        這道理許多百姓都知道,但天子在天上久了,腳不沾地,對于這樣的地勢地形竟也陌生,秦銃不識民間疾苦便也罷了,底下的人又各自打著別的算盤,榭通渠修到后頭,竟也沒人提醒此事,生生廢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去搜羅那用處不大的花崗巖。

        皇帝聽聞可以尋到別的辦法再修靈渠,而這話題又是由一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太學女學生挑起的,更不用顧忌什么,喜不自勝,撫掌道:“好,好啊。傅廉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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