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上午，h大下課的鈴聲一響，老師拎著教案起身，溜得比學生還快。

        李芒照例慢吞吞地收拾背包，小禾趴在教室后面等了她一會兒，見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進來，她要幫李芒拿著包，被擋了一下，這才問道：“一塊去吃飯？”

        平時李芒都是和她一起的，今天李芒動作卻停頓了一下，她說：“以后，你不用特意照顧我。”

        “啊？那怎么行，我媽說了——”說話間看見李芒臉上還是一派淡然的、很平靜的表情，她忽然又停了話音。

        小禾心里突然有些難過，她和李芒一起長大，雖然經常受她媽媽的影響小姐長小姐短的稱呼，可李芒很少表現出像一個千金小姐一樣的傲慢與嬌貴，又因著許愛儂對她很上心，家里不管是傭人還是管家，相處起來至少是和睦的，甚至因為自己和李芒同歲的緣故，大家也都連帶著照顧自己。以前許愛儂常常單獨帶李芒出去玩，還會給她和媽媽放假，就連媽媽都常感嘆，遇到這樣的雇主，怕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然而這幾年來，盡管看著許愛儂出國又回來，但她并不明白她們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尤其是李芒身世公開后，她和媽媽無比的震驚與無措，可李芒除了看起來比往常更沉默些，仿佛并沒有什么變化。

        陸家，難道真的沒有她在意的了嗎？

        不，應該是有的，回想起李芒面對許愛儂時那異常靈動的表情，小禾在內心肯定道，二小姐待李芒，肯定是不一樣的。

        李芒見小禾落在后面，疑惑地回過頭，問道：“怎么了？不是要一起吃飯嗎？”

        小禾回過神，搖著頭將那些復雜的想法都丟掉，連忙跟了上去。

        李芒很少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好在這時候不是飯點，她站在窗口猶豫半天也沒人去催她，直到小禾端著餐盤經過她身后，并示意她：“你先選，我過去找個位置等你。”

        那食堂阿姨掌著大勺正想催促，抬頭間瞧見李芒的樣貌，有些驚奇，她在大學食堂工作了好些年，漂亮的小姑娘見過不少，可長得像李芒這樣的出挑的，確實少見，而且她的身姿非常漂亮，僅僅是站在這里，就讓人感覺到她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

        或許是阿姨的目光太過熱切，李芒終于選好了幾樣菜，她說：“阿姨，我吃不了那么多，每樣只要半勺就夠了。”

        食堂阿姨正給她盛著玉米湯，聞言又抬頭看了眼李芒，忍不住道：“丫頭，看你這么瘦，得多吃點啊。”

        李芒刷完卡，對著阿姨笑了一下，那食堂阿姨把餐盤端給她，扭頭時看到刷卡器上的余額，頓時在心中咂舌。

        她就說嘛，吃飯這樣挑剔，還能養的這樣好，肯定是哪個大富大貴人家的小孩。

        找到位置時，小禾剛把從家里帶來飯盒打開，那里面就比食堂豐盛營養多了，有蝦有魚，最下面一層還放了李芒最愛的蛋羹，小禾擺著飯盒，解釋道：“司機中午送過來的，剛才有點涼，叫食堂阿姨給加熱了下。”

        她把牛奶蝦仁蛋羹推到李芒面前，隨即語氣一轉，可憐兮兮道：“這個你吃了吧，我媽下了死命令，讓我看著你吃完，不然以后天天帶！”

        李芒望著小小的瓷碗，“最后一次。”

        廚娘看著李芒長大，對她的口味一向摸得清楚，昨天李芒不告而別，叫她急得不行，總覺得以后沒了她做飯，李芒會在外面餓肚子。

        小禾難得享受了下她親媽的廚藝，忽然想起這周放假，于是她問到：“這周就要放中秋假了，你……會回去嗎？”

        至于回哪里，自然是陸宅。

        李芒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湯，略有些茫然道：“應該不會吧，我要回爸爸媽媽那里。”

        小禾頹然地嘆了口氣，可看著李芒，反而一副適應良好的樣子，于是她心里再多疑問，也不好意思說了。

        李芒見小禾那欲言又止的樣子，于是揚了揚手機，說：“下午有課嗎？陪我參加海選去。”

        小禾啊了一聲，她瞪大眼睛，驚異道：“什……什么海選？”

        李芒便打開手機網址，將網頁的宣傳海報點開給小禾看。

        小禾連忙要拒絕，“不行不行，你怎么能參加這個呢？這在舞臺上……拋頭露面的，要是老夫人和二小姐知道，肯定會——”

        李芒打斷她的話，“奇怪，她們為什么要管我？”

        小禾忽然愣住了，緊接著她就想通了。

        就像李芒剛才說的，不是陸家的人，那海選為什么不能參加？這幾年來她看著李芒在陸家束手束腳的，憑什么不能瀟灑一次！

        想到這，小禾看著李芒，堅定的點點頭。

        …………

        沈楚心的適應能力很強，回到陸家不到半個月，她幾乎已經將陸家的每個人都認識個遍，也知道了哪位才是真正的一把手，比方說，陸老太太雖然是尊位，但很多時候她還是會聽許愛儂的，家里的大伯母和堂兄堂姐們，表面上迎合討好許愛儂，卻在暗處覬覦許愛儂手中的權力。

        這些還都是近處的，還有那時不時來拜訪送禮的親戚，不是打秋風，就是想方設法的進陸氏。

        沈楚心有時會想，這樣的家族里，李芒是怎樣長大的呢，如果她們沒有互換身份，她就是李芒，是不是也會有許愛儂的特殊照顧呢？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沈楚心猛得回過神，是她的室友。

        室友問她：“想什么呢？都不看路。”

        沈楚心剛要回答，就聽見身后兩聲車喇叭響起，她下意識地要讓路，轉身時，卻看見車門已經打開，下來一位西裝革履的司機。

        那司機向她示意，“四小姐，我來接您放學。”

        沈楚心還未有反應，她身旁的室友卻長大了嘴巴，隨后一臉震驚的看著沈楚心，聲音小聲又激動地說道：“楚……楚心，這是你家……你家的司機？看不出來呀！你家好有錢！”

        沈楚心在一瞬間挺直了背，她點著頭，下巴微微抬著，對著室友露出一個微笑來：“家里人來接了，我要回去了。”

        室友艷羨地向她招手，但那按耐不住的表情已經預示著等沈楚心一走她就要昭告全班去。

        沈楚心略微有些得意，她將背包隨手遞給司機，然后繞到副駕駛。

        她剛才真是多心，怎么會想李芒這么過呢，不管怎么樣，現在，她才是陸家的四小姐。

        等司機剛剛坐定，接著他回頭看了眼后方，恭敬道：“許總，我送您回公司還是回家。”

        他這聲音一起，旁邊的沈楚心后背一僵。

        許愛儂居然也在，那她剛剛是不是也一直看著自己。

        合上文件，許愛儂頷首，低聲道：“回家。”

        路上，許愛儂并沒有和沈楚心說一句話，沈楚心從后視鏡觀察到，她從自己上車后就開始假寐。

        在這樣一個中秋節日，車里無人說話，氣氛無端的冷凝起來，偏偏這時候許愛儂的手機響了兩下，她睜開眼睛，低頭摸過手機。

        手機屏幕的消息提醒里，是李芒發過來兩張圖片，她一一點開，第一張是一只手捏著月餅的照片，那餡餅是五仁的，看樣子深得李芒的口味，不然不會發給自己。

        第二張，卻是一張李芒帶著紅色耳釘的照片，沒有拍到她的全臉，只有側臉和微紅的耳垂，還露了一點脖子。

        光看著照片就能想象得出李芒帶著耳釘如何臭美的表情，許愛儂表情柔和下來，微微露出笑容。

        指尖在第二張照片上摩挲許久，然后輕輕點了保存相冊。

        正要打字，不經意間瞥到窗外風景變了，已經到陸家大宅的院子里了。

        司機恭敬地下車，率先給許愛儂開門。

        進了家門，已然是燈火通明，再走近點，還能聽見大廳里的歡笑聲，看來，這家里，熱鬧著呢。

        見到許愛儂進門，老太太連忙招呼她，“可算回來啦，楚心接到沒有？來，楚心，快坐到奶奶身邊來。”

        沈楚心自一進門臉上就掛起笑容，聽到奶奶的召喚，她快速跑到老太太跟前，乖順地挽著她的胳膊。

        陸老太太拍著她的手，笑瞇瞇地給她介紹人，“楚心，這個是你二哥陸勤，今天剛從日本回來，好不容易見一面，你們以后可要好好相處。”

        “是，奶奶。”沈楚心笑著答應道，又看了眼有些陌生的陸勤，“二哥好。”

        陸勤這個人自大又自負，對李芒都能狠心作弄，何況這個“貨真價實”的沈楚心，因此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高傲地向老太太點點頭，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沈楚心自然能察覺出來自同父異母哥哥的不喜，但被這樣晾著，她有些無措的咬著嘴唇，無辜地看了老太太一眼。

        過節的日子，老太太又不能去罵陸勤，只好對著沈楚心安慰道：“你二哥總是不著家，和姊妹們都不親近，以后你們熟悉了，自然就好了。”

        坐在對面的許愛儂看著這一幕，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下，引得幾個人頻頻看她，她又很快收斂起來。

        她忽然想起李芒還小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陸勤陸洱兄妹倆，那時候他們剛叫二伯母送回來，不知道在那邊聽了誰的唆使，陸勤一見到李芒便罵她是“小狐貍精”，說她鳩占鵲巢。

        李芒當時端起杯子就把茶水潑到他臉上，“叫你罵人，我替你父母教訓教訓你！”

        那茶水還有些溫熱，但確實嚇到了陸勤，登時哭哭啼啼地去找老太太去了。

        回過頭看見許愛儂來了，李芒原本明媚的小臉立刻垮下來，她拎著杯子顛顛跑過來，向許愛儂張開手臂，一臉討好，“阿姐，你的茶水沒了，我再給你沏一杯。”

        許愛儂當時想教訓她，可看著那稚嫩的小臉，只得捏捏她的鼻子，“寡不敵眾，下次可不許這樣胡鬧！”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因是過節，老太太為了圖團圓喜慶，叫了許多小輩回來吃飯，因此有人捧場有人獻藝的，叫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

        許愛儂稍微吃了些，就打算離席回公司，她給老太太端了碟月餅送過去，隨便和她請辭。

        這會兒老太太身邊卻不見她的小孫女沈楚心，許愛儂有些奇怪，隨口問了句：“楚心呢？沒有陪著您賞月？”

        “我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賞月！”老太太睨了她一眼，笑罵道：“你當誰都是你，席還沒散就急著走！楚心這孩子，可孝順呢，剛才去給她爹媽送月餅去了。”

        許愛儂正想著她哪門子爹媽，就聽老太太嘆道：“不像那芒丫頭，走了十天半個月了，也不知道回來瞧一眼。”

        老太太這樣說，卻叫許愛儂微微皺起眉，她正色道：“可不能這樣想，當初是說好的，兩家一邊一個孩子，沈楚心什么時候不去非得這個時候上趕著過去，破人家和睦不說，都這會兒了，那她到底算那邊的呢！”

        見老太太斂了神色，她繼續道：“您也說過，咱們不是一般的家庭，就算是報恩，方法有千萬種，但絕不能這樣藕斷絲連。”

        許愛儂的話讓老太太清醒的許多，雖然有道理，但老太太怎么能承認，“年輕人愛去哪就去哪，再說孩子有這份心，總比沒有的好。”

        許愛儂在心里冷笑一聲，她放下盤子，轉身要走，老太太在后面追問，“你又要去哪？”

        許愛儂道：“還能去哪，當然是替你去教訓那沒良心的李芒！”

        李芒正陪著沈父沈母看中秋晚會節目，喧嘩中聽到一陣門鈴聲，李芒突然有了不切實際的預感，她慌忙跳起來，跑著去開門。

        然而沒想到，門外站著的卻是沈楚心。

        沈楚心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熟門熟路的進了屋，她把東西放到玄關，看著客廳里的沈父沈母笑道：“爸媽，我回來看你們了。”

        沈家父母驚喜極了，尤其是沈母，她高興的把沈楚心抱在懷里，仔細端詳著她瘦了沒，就連沈父也推著輪椅過來，對著沈楚心噓寒問暖。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孩子，就算是去享福，可連帶著養恩，怎能不惦念。

        沈楚心享受著這一刻屬于她的關懷，她不用回頭去瞧李芒，更不用去猜測她孤零地站在那里是何感想。

        因為這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

        而李芒，過慣了好日子，也是時候嘗嘗被冷落的滋味了。

        然而沈楚心不知道的是，李芒并不關注她的情況。

        她心不在這里，更不用作何感想。

        看著空蕩蕩的門口，李芒猶豫了一下，隨后悄悄走出家門，一路跑下樓。

        胡同口靜悄悄的，馬路上偶爾駛來車輛，打破一片寂靜。

        路燈明晃晃的，李芒坐到圍墻下的石墩子上，她抱著胳膊，盯著路面上自己的黑漆漆的影子。

        夜深了。

        一輛白色小轎車緩慢駛來。

        許愛儂看著路邊那抱作一團的人影，她叫司機把車停到路邊，然后搖下車窗。

        “芒兒！”

        李芒猛然抬起頭，看到來人，她眼睛慢慢的睜大，不敢置信地和她對視。

        就在這幾秒之間，兩個人的目光在暖色的路燈下交匯，清寂孤冷都不見了。

        李芒站了起來，眼里漸漸浮現出笑意。

        許愛儂走近，碰了下她的臉，忽然又使力捏了捏她的下巴，“小傻瓜，你要坐到什么時候？”

        李芒看著她，然后張開手，撲進她的懷里。

        她悶聲道：“我想回家。”

        許愛儂緊緊抱著她，她說：“好，我帶你回家。”

        抱了一會兒，李芒又直起身子，假裝看不到許愛儂那含著笑意的眼神，她拿指尖勾著許愛儂的小指，說：“我要和你走回去。”

        許愛儂故作驚訝道：“這么遠的路，你要走回去？”

        李芒瞪著她，“你走不走！”

        空曠的馬路上，兩個人影并肩而行，在他們身后十多米遠，還有一輛白車不遠不近的跟著。

        然而走了還不到十分鐘，李芒果然累了，她像軟了骨頭一樣靠在許愛儂身上，“我走不動了，你背我！”

        許愛儂扶著她，訓她：“想一出是一出，任性！”

        李芒便蔫蔫地繼續走。

        許愛儂嘆氣，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道：“自己滾上來。”

        李芒立刻從善如流地趴上去，笑嘻嘻道：“起駕！”

        微愣泛著涼意，許愛儂叫人勾著脖子，唯一慶幸的是自己穿了雙平底鞋過來。

        李芒將臉貼在許愛儂的背上，她叫她，“許愛儂許愛儂！”

        許愛儂應了一聲，問道：“不叫阿姐了？”

        “不叫！”李芒說：“我要叫你，’愛儂‘。”

        在許愛儂看不到的地方，李芒臉上全是笑意，她悄悄湊近許愛儂的耳邊，說了一句，“你不是我阿姐，你是我的，許愛儂。”

        許愛儂心中猛得蕩漾了一瞬，但她克制住心跳，隔了好幾秒，她才罵她：“小沒良心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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