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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只貓貓


諸伏景光完全沒有想到,區(qū)區(qū)一份報告居然會讓他挑燈夜戰(zhàn)到深夜兩點。

        當(dāng)然,夜戰(zhàn)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是報告本身,而是某個好奇心過了頭的家伙——

        不,就算這么說,諸伏景光也完全沒有責(zé)備這家伙的意思。事實上,他本人完全說不出他寫報告熬到那么晚完全是因為小奈何的錯之類的話。

        真的不是她的錯。

        貓本來就是喜歡在夜間活躍的生物,而在先前睡飽了的小家伙精力會格外旺盛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粗驹诟寮埳虾退掷锏墓P搏斗得正歡的小家伙,諸伏景光一時有些無奈,可望著那孩子的眼神卻依然柔和——嘛,反正那份報告也還沒寫上幾個字呢,就算重新寫一遍也費不了多大工夫。

        反而是眼前這個活力滿滿的小家伙,看著那對漂亮的藍眼睛里染著的專注的眼神,諸伏景光便什么苛責(zé)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也只是貪玩了一點而已,又能有什么惡意呢。

        諸伏景光索性放下了手里的筆,陪那個小家伙做起了“餐后運動”。

        大約察覺了諸伏景光這是打算專程陪她玩兒,小家伙頓時也興奮了起來。抖擻起精神,十分賣力地追起了青年的手指和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來的毛絨絨的狗尾巴草。

        一人一貓一時間玩得不亦樂乎。

        等諸伏景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掛鐘的指針已經(jīng)繞著表盤轉(zhuǎn)了足足兩個圈兒。

        坐回桌前的青年自己都忍不住為自己的玩物喪志而感到汗顏——但,誰能拒絕一只活潑可愛的小貓咪呢?

        畢竟玩貓不比寫報告好玩多了!

        總而言之,由于某些誘/惑太強烈而某些人的意志尚且不夠堅強,導(dǎo)致某位尚未入職的警察先生的睡眠時間慘遭壓縮。

        ——明天訓(xùn)練的時候又要沒精神了。躺在松軟的床鋪上的時候,諸伏景光這樣想著。

        清冷的月光映照在窗簾上,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了床邊某個不知在什么時候再次陷入酣睡的小家伙的輪廓。呼吸之間,小家伙的小嘴輕輕咂了兩下,壓在身下的尾巴尖兒也輕輕抖了抖,起伏的鼻翼間竟夾帶著些許低聲的哼鳴。

        像是在說夢話似的。

        “小貓咪也會做夢嗎?”諸伏景光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將手背抵在自己的額前,輕輕閉上眼睛:“你又在做一個怎樣的夢呢?”

        諸伏景光很少會做夢。

        他也很慶幸自己是這樣的體質(zhì)。這倒并不是因為少夢的高質(zhì)量睡眠可以讓他的身體得到更好的休息和放松,而是因為,從那一天之后,只要他做夢的話,就只會循環(huán)看到同一個夢境。

        ——那個植根于他記憶最深處的,揮之不去的可怖夢境。

        夢境的前調(diào)尚且是溫馨的。

        屋里的燈光是溫暖的橙黃色,暈染的那中間的人影溫柔有模糊。系著圍裙的女人在廚房間忙碌,時而回頭,催促著桌邊的男人幫忙端菜。

        坐在桌邊翻看著報紙的男人嘴里應(yīng)著聲,卻不肯動地方,而是轉(zhuǎn)頭努努嘴,叫一邊的小兒子去幫忙。

        小兒子得令之后一溜煙地跑進廚房,興沖沖地想要端起冒著熱氣的盤子,卻被女人攔下。

        女人佯作生氣地嗔了句,罵男人居然指使一個小孩子。

        小兒子卻是挺直了胸膛說:“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可以幫很多忙!

        明明身量只比灶臺高了那么一點點而已。

        女人聽了之后也笑了,讓兒子去幫忙擺碗筷,而男人則是一臉驕傲地放下了報紙,一面起身往廚房走,一面笑著說:

        “是啊,我們的景光已經(jīng)是個小大人了。”

        想要……能派上用場。

        想要……給爸爸媽媽幫忙。

        因為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

        小男孩的視線在那兩個笑著的大人身上來回徘徊,他和他們一樣笑著。

        爸爸。媽媽。

        不,或許他并不應(yīng)該和他們一樣是笑著的。

        爸爸。媽媽。

        他們是笑著的,他們笑著拍拍男孩的腦袋,看著他三兩步跑到桌前,認認真真地把餐具擺放整齊,然后邀功似的回頭看向兩個大人。

        他們是笑著的,男人把小兒子抱到了座位上,女人仔細地替他剃掉了菜里的魚刺——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了。

        暖黃的燈光,溫馨的廚房和餐廳,還有兩張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愈發(fā)模糊的面孔。所有的一切都在頃刻間扭曲變形,黑暗,黑暗,黑暗,吞沒那個小小的,無助的身影的,是無邊無際的,仿佛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小小的男孩被閉鎖在了小小的柜櫥里,周圍只有撕扯著他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而擺在他眼前的,是一道窄窄的縫隙。

        冰冷的燈光透過那道縫隙照在他的眼睛當(dāng)中。

        濃重而黏膩的血腥味透過那道縫隙擠入了他的鼻腔。

        利刃刺破身體的聲音,桌子和椅子翻倒的聲音,男人和女人慘叫的聲音,還有杯盤碗筷落了一地的聲音——那些聲音不受控制地擠入了他的耳朵。

        可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聞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或者說什么也不想聞見,什么也不想聽見。

        仿佛被封印在了烏黑的液體當(dāng)中,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侵蝕他身體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窒息感。

        父親倒下了,母親倒下了。

        透過那道狹窄的縫隙,他又一次,又一次看到了那個仿佛杯子一樣形狀的古怪紋身。

        是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殺死了父親和母親的兇手。

        他沒有救下父親,他沒有救下母親,他什么都沒能做,他什么都沒法做。

        不,不是什么都沒法做,他還可以替父母報仇,他還可以將那個惡人繩之以法。

        至少要看清那個人的樣子,至少要想起那是誰——

        蜷曲的孩子顫抖著向外張望,本能的恐懼與沉淀了十?dāng)?shù)年的愿望交織在一起,他不受控制地將腦袋向前伸了伸,又伸了伸。

        ——“吱呀”。

        細微的聲響卻像是在他的神經(jīng)之上驟然炸響的驚雷。他忙收回自己的視線,瑟縮著回到了黑暗的柜櫥深處。

        但,觸及柜門的聲音轉(zhuǎn)瞬即逝,接著,房間陷入了無邊的寂靜。太安靜了,安靜到?jīng)]有一丁點的動靜,連先前的那一點悉悉索索的響動也沒有,安靜到,就好像外面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一般。

        走了嗎?還是說……發(fā)生了別的什么?

        男孩大著膽子,又將自己的視線湊到了那條窄窄的縫隙,下一個瞬間——

        整個柜門驟然被拉開,利刃的寒芒在眼前閃過,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刀尖上沾染的血珠。

        神經(jīng)驟然繃斷,那一個瞬間,男孩幾乎要尖叫出聲。

        諸伏景光總會在這樣的時刻醒來,可這一次,他卻并沒有醒來。

        因為下一個瞬間,那個持刀的黑影倏然僵住,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般,接著,從那道影子的背后忽然探出了一顆生著漂亮淺奶油色長發(fā)的腦袋。她將視線落在了蜷縮著的小男孩的身上,接著臉上露出了興奮又鮮活的笑意,在她咧開嘴巴的時候,一對尖尖的虎牙若隱若現(xiàn)。

        她說:“我找到你啦!

        黑影驟然支離破碎,化作斑白的光點匯入夢境的塵埃,冷調(diào)的燈光似乎也一點點地偏轉(zhuǎn)成了溫暖的橘色,一寸一寸地在柜櫥的黑暗中蔓延,終于攀上了那副瑟瑟發(fā)抖的小小軀體。

        門口的少女用一手撐著男孩此刻正趴伏的柜子隔板,將另一只手伸向了他。

        幾乎石化的少年不敢置信地抬頭,便望進了那一對漂亮的,海藍色的眼眸。在橘色燈光的映照下,溫暖而明亮得不可思議,像是一雙淺淺的眼睛里,竟能裝下整條星河一般。

        見男孩沒有回應(yīng),她索性整個人都爬進了窄窄的柜櫥里。男孩本能地想躲,可在狹窄的柜櫥里卻也根本沒處可躲,只能任由少女帶著奶香味的身體一點點地逼近。

        “你在發(fā)抖?是在害怕嗎?”她的聲音清甜,像是春日山間最清冽的泉水。

        男孩依然沒有回應(yīng),只是如同一尊石雕一般地定定看著她。

        她笑了,輕聲嘀咕了句:“真是沒辦法啊!

        下一秒,她忽然張開了手,將男孩小小的身軀整個攬入了自己的懷里。

        胸腔的鼓動,包裹著身體的溫度,還有她蹭過他臉頰的發(fā)絲的柔軟觸感。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實,真實得,仿佛這根本就不是夢境一樣。

        男孩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你是……”

        “……誰?”

        大約是因為面孔被她的肩胛遮了大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悶。

        少女稍稍歪了下腦袋,于是她的笑便帶著溫?zé)岬耐孪⒋颠^他的耳畔,自言自語似的,她問了句:“這個應(yīng)該是……在問名字的意思吧?”

        即使看不見她的表情,他仿佛也能感覺到,她此刻的笑容似乎比方才還要燦爛。

        她說:“我的名字是██。”

        “什么?”男孩聽不見那兩個音節(jié),于是又追問了一句。

        “沒錯,這就是我的名字啦。”少女的聲音卻是歡快,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男孩的困惑:“然后我知道哦,你的名字是諸伏景光。雖然你大概不會記得夢境里發(fā)生了什么,不過你是第一個告訴我名字的人,作為交換,我第一次向人介紹自己名字的體驗也交給你了哦。這樣我們就扯平啦。”

        “扯平?”小小的諸伏景光愈發(fā)茫然。

        他不認識眼前的人,他的記憶當(dāng)中從來都沒有過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但,或許是因為她拯救了差點被殺死的他,或許是她的懷抱格外溫暖,他覺得,眼前的少女帶給了他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他依偎在她的懷里,于是身體的顫抖也漸漸停了下來,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變得遙遠,只有彼此的體溫是清晰的。

        在偌大的世界里,他只能感受到她一個人的存在。

        她的手指輕輕穿插過他的發(fā)間,她輕聲在他耳畔呢喃。她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她問他在害怕什么,她問他想要什么。

        她笑著擁抱著他,和他說著話,仿佛要這樣持續(xù)到時間的盡頭。

        可下一秒,她忽然有了動作,于是脆弱的平靜被瞬間打破,他的思緒也被拉回到了那個場景。他們?nèi)栽诒跈焕铮丝痰乃@么抱著他,從柜櫥向外面那個房間跳去。

        ——不要!

        那一個瞬間,本能的反應(yīng)沖進了男孩的腦海。他不要離開這個狹小而安心的空間,不要去面對外面的悲慘的一切——

        不要,不要,不要!

        可他來不及掙扎,甚至來不及把一句拒絕的話喊出口。那個瞬間,男孩只來得及閉上了眼睛。

        少女的身形穩(wěn)穩(wěn)落在了地上,接著,他的雙腳也踩上了堅實的地面。

        他幾乎要哭出來了。他想要掙扎,掙扎著在這一刻醒來,醒過來,醒過來就可以不用面對那些……

        耳邊傳來了什么聲音,鼻尖掃過了什么味道。

        異樣的感覺讓諸伏景光的心在一瞬間懸了起來。

        發(fā)生了……什么?他在……哪兒?

        耳邊傳來的是似乎在翻炒什么的聲響,鼻尖掃過的是讓人食指大動的菜香。

        下一秒,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菜馬上就好了哦,景光過來幫忙端一下!

        是母親的聲音。

        “我也來幫忙,今天難得有客人,我這個主人可不能偷懶啊!

        是父親的聲音。

        好懷念的聲音,好懷念的味道。

        “去,你笨手笨腳的,當(dāng)心打破盤子!

        “我這還沒老呢,你就開始嫌棄上我了。俊

        “好好好,不嫌棄,你去把碗筷擺上吧。景光,過來端菜!

        “……景光?”

        如果能這樣就好了,如果能有這樣的生活就好了啊。如果沒有那一天的話,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如果,如果,如果……

        不,不是如果。

        他想要擁有的一切,他曾經(jīng)失去的,無法觸及的美好的一切,此刻不就在這里嗎。

        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那個晚上,白發(fā)的少女宛如神明一樣地降臨,化解掉了一場無解的災(zāi)厄,于是一切都在向著他所期望的方向發(fā)生。

        所有他想要的一切,就在他的身邊,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他睜開眼睛,只要他睜開眼睛就能看到——

        青年睜開了眼睛,看到的,是有些刺目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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