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臺旁的位置上，秦霖也坐在那兒。他旁邊，坐著的是他帶來的秦宏——靖遠侯府的嫡出二公子，秦霖的親二哥。

此時秦宏的眼睛一只被包扎著。

秦宏是被秦霖救回來的，他當日看到這個還活著的弟弟的時候，整個人都驚住了。他從來沒有將他放在眼里過，直到他站到了戰場上，言語間對戰況的分析，開口間對金人的預測和謀策，第一次讓他刮目相看。

他竟不知道自己這個從來沒有放在眼里的庶弟竟是個有大才的。

因為秦霖的到來，他們守京的戰役里小勝過幾場，無奈最后金人太強悍，士氣太盛，而京中的兵不適應金人的打法，因為國土的淪陷也士氣低迷，實力和人數的懸殊讓敗局早定。

本來他帶敵死守著最后一道防線，京城在他在，京城亡，他也死。

他與京城共存亡。

與身后萬千的將士和百姓共存亡。

那日，他站在京城的城頭上，身邊的士兵幾乎被殺光，岑大都督也被殺。

秦霖被派去護送太子離京。

他獨自站在城樓上，明明是春天，但那日墻頭的風如凜冬一般冷，吹過他的臉，仰起他的衣袍。

鎧甲早已沾滿將士的血，也被金人劃出了無數刀劍的痕跡，早已破敗不堪。

他脫下了戰袍和胄盔，身著春衫長袍，站在城樓上，手里的劍滴著血，目光絕望卻又堅定地望著城下密密麻麻的金兵。

下方的金人敬他一身傲骨，出口勸降，許他入金給予官位。

只要他主動打開城門，往后榮華富貴許他，甚至秦家一家的平安也許他。

但他不為所動，面對金軍的勸降，緩緩抬起了手中的劍。

“我為大周的軍，死也是大軍的魂。”

“爾等夷賊想要入城，就從我的尸體上踏過。”

這是他對金人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曾以為會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話音落下，兩支利箭破空而來，一支射穿了他的肩胛骨，一支射進了他的眼睛。

秦宏的身體從城墻上掉下去，衣袍被春風吹得獵獵作響。

摔倒了下面無數大周陣亡的士兵尸體之上。金軍的將領策馬走過來，看著秦宏的幾乎沒了生息的身體，以為他已經死了。

他說，“倒是大周少見的硬骨頭，跟喬邵琪有點兒像。”

說完，他抬手，金軍入京城。

秦宏再醒過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恍惚的。當知道是秦霖救了他，他看著自己昔日從未看在眼里過的庶弟，沉默著。

得知京城淪陷，金軍入城，太子被俘，秦宏并沒有想活。他活著唯一的念想，就是上戰場。作為將軍，死在戰場是他最好的歸宿，也是他的榮耀。

可如今，大周的軍幾乎沒有能站出來的了。

秦宏并不想茍活，對他這樣驕傲的年輕將軍來說，滿身的傷痕和為國捐軀皆是榮耀，背后的傷痕和獨自茍活，皆是恥辱。

只是當聽到秦霖告訴他，大周還有一支兵的時候，秦宏又活了過來。

他本以為是朝廷的軍，秦霖告訴他，是他主子的兵。他主子……秦宏再問，他卻不愿意多說了。

但秦宏明白，秦霖另擇主了。這意味著，大周有一支叛軍。

本來他是不可能加入的，可當得知朝廷乞降金人，還不準百姓反抗，搜刮百姓強搶民女獻給金人的時候，秦宏破防了。

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忠于的朝廷，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所效忠的皇帝，全身上下的骨頭竟沒有一塊兒是硬的。比起遠在高堂的天子，秦宏見的更多的，是青山里埋的忠骨，是誓死守衛國土的同袍，是死的時候都站著揮刀的岑大都督。

是那些被燒殺擄掠被欺凌殘害的無數百姓。

他想了一整夜，這么多年他是為何而戰？是為了得不到的愛人？或許一開始是因為她而上了戰場。

可在戰場這么多年，他到底是為了高堂上的天子而戰，還是大周千里的江山和蒼生黎民？

那一夜枯坐，他看著庭院里凋零的花枝發呆。

想明白之后，他找到了秦霖。他要加入那一支軍。

就算是叛軍，他也要加入。只為殺金人，守百姓。

死，他也要死在金人的刀下，而不是跟著朝廷助紂為虐。

他命的歸宿，只有一個，那就是戰場，是金人的劍尖。

他求秦霖讓他加入，求了很久。秦霖終于松口，但是需要問他的主子。昨夜秦霖回去之后就告訴他，主子答應了他。

今日正好他所奉之主閱軍，他也隨行。

在秦宏的認知里，秦霖所說的一支軍，就只是一支軍……是在這亂世里無法好好活下去所聚集起來的烏合之眾，為了生存而舉旗起義。

但只要還有人愿意殺金人，他就會加入。

可當來到了這山谷，映目看到訓練有素且裝備精良的士兵時，他驚呆了。

看著那整齊而規整森嚴的方陣，看著他們目光堅定而帶光，看著他們滿是信仰的眸子，秦宏意識到，這是一支無畏而強大的軍隊。

是雄獅之軍，是可以舉劍揮向金人的無畏戰士。

放眼望去，有十多萬……山谷蜿蜒之外，還有他看不到的軍。

秦宏被震撼地久久不能回神。

這是一支正規軍……堪比漠北軍的正規軍。

在震撼之中，秦宏在其中看到了漠北軍的影子……真正的漠北將軍們……他雖然不是漠北軍，但他也曾打過照面。

秦宏認出了他們。

他們有的騎在馬上，有的拿著戈，有的舉著盾……他們目光堅定且有向死的決絕！

“這是……漠北軍？”秦宏不敢置信地開口，輕聲問道。

秦霖點了點頭，“主子整合了漠北散軍。”

“有多少人？”

“十萬左右。”秦霖說道，忽而轉頭，“你問的是漠北軍還是整個大軍？”

秦宏：“……”他以為整個大軍是十萬人……

他囁嚅著開口，心中激蕩難平，顫著聲音問：“整個大軍有多少？”

秦霖沒回答，“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秋風夾雜著山谷里的黃葉，飄飄蕩蕩。坐在看臺上的秦宏終于見到了秦霖口中的主子……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竟是一個女人。

當那個女人身披金色鎧甲，騎著黝黑的駿馬從朝陽的光里走出來，渾身凌厲的氣勢難擋，目光掃過大軍，竟有一種……帝王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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