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秦宏攥緊了手，他當初見多了死尸遍野，張口便說要給了母親的命。看多了太多死人，活人在這世道連死人也不如。

輕飄飄的一句應諾，在如今看到活生生的母親時，都變成了重壓，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如何下得了手？

秦宏回頭，看向秦霖。

秦霖依舊坐在輪椅上，面色慣常的溫和，卻沒有多余的情緒。

秦夫人也隨著秦宏看了過去，方才看到秦宏之后，她滿心滿眼就只有自己的親兒子，哪里還看得到秦霖。

如今順著秦宏看過去，再看到秦霖，也警惕起來。

秦宏看向秦霖，目光哀切懇求。

別人看不懂，但秦霖知道，他在求自己。

求自己不要讓他現在動手。

秦霖沒有回應秦宏，他轉頭看了眼山洞，潮濕寒冷的山洞讓他在這里待了一會兒，就開始不舒服了。

手腳的關節都凍得發酸發疼。

身后的綰迎立刻從輪椅后拿出了一條細絨白狐毛毯，搭在了秦霖腿上。

那干凈無瑕的白狐毯，與滿是破布臟兮兮又散發著惡臭的山洞格格不入。

“收拾一下，走吧。”秦霖開口，聲音溫和。

秦宏聞言，眼露感激，立刻站起來恭敬應聲，“是。”

“阿娘，大哥，都收拾一下，咱們離開這里。”秦宏回頭，對著眾人說道。

秦家的人還為秦宏對秦霖的態度而茫然。

他方才對秦霖的態度，像極了下屬對所侍奉主子的態度……

不是像，就是。

秦夫人開口想要問什么，卻被秦晁打斷，“那趕緊收拾東西吧。”

吩咐著眾人，走到了秦宏身邊，小聲想要詢問，“二弟，這是……”

秦宏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跟著我就行，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秦晁猶疑地看著秦宏，現在還有安全的地方？

但秦宏是他的同胞親弟弟，也是母親最愛的小兒子……他總不能害他們。秦晁想至此，也不再多問，只道，“祖母去外頭買柴了，還沒有回來。”

“她怎么辦？”

“你們先走，秦大人已經派人去接祖母了。”

秦晁目光一滯，“秦大人？”

雖然他心中已有了隱隱約約的猜測，可還是有些不可置信。

“嗯。”秦宏看向秦霖的身影，“秦大人會護著我們的。”

秦晁順著秦霖的目光看過去，秦霖已經被推著往山洞外而去。

他背影挺直，那一身淡然且高高在上的氣派，再也找不到從前的唯唯諾諾和卑微。

秦晁欲言又止，但秦宏已經先一步往外走去。

他不知發生了什么，但此時也只能帶著滿心疑惑跟著他們走了出去。

他們有什么好收拾的，就連身上穿的破布衣衫，都是撿來的。

走出了山洞之后，綰迎低身，將秦霖背了起來。旁邊的仆人收起了輪椅，一行人走過了崎嶇的山間，到了山道上。

當走出去的時候，映目而來的，是外頭整齊嚴整的兵將，他們牽著馬匹，在看到秦霖的一瞬，皆是站直了身子，然后彎聲低頭恭敬行禮，“大人。”

秦家人的看著那些跟著的人，他們身著整齊的將士衣服。

兵將圍著一輛寬敞馬車，綢布為簾，雕竹梓木為頂。綰迎將秦霖背著上了馬車，然后坐到了車轅上，親自趕馬。

后頭還跟著三輛普通馬車。

在秦霖上了馬車之后，所有將士翻身上馬。

但那些兵將滿身的精神氣，灼灼有力的目光，滿眼都是希望。

那帶著希望的光和渾身的精神氣讓秦家人莫名自卑起來。

見到通身氣派的秦霖她們沒有自卑，即使淪落到如今，她們也沒有自卑。從前的高貴身份和地位是她們自信的來源。

即使現在荊釵布裙都不如，可她們骨子里是依舊自認尊貴的。

落魄的貴族，也是貴族。飛上枝頭的麻雀，依舊是麻雀。

可如今見到這些平凡的將士，有著大周軍人早已沒了的精神氣，和那股自信和睥睨……

是的，睥睨。

他們騎在馬上，目光掃過她們的時候，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睥睨。

那些自信的灼灼目光，是她們許久沒有見到過的模樣……

國破家亡之后命運多舛的女子，看到高頭大馬上的自信又充滿力量的男子，正如逃亡的難民見到保護她們的將軍……

光是看著，都滿是安全感。

那種平生的仰慕和臣服，讓她們自卑，甚至都不敢正眼看。

“上車吧。”秦宏開口，打斷了秦家人的怔愣。

“好的好的。”秦家的人應聲，秦夫人拉著秦宏的手，要跟他一起坐車。她想好好看看這個掛念了無數日夜的兒子。

秦宏忍著情緒掙脫了秦夫人的手，“我騎馬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現在越感受著母親的愛意，他日后便越不能下手。

秦宏撇開了頭，不去看秦夫人的表情，手都在顫。

“好，騎馬騎馬，騎馬也好。”秦夫人都依著秦宏，她現在能看到秦宏，就已經很滿足了。兒子說什么就是什么。

在秦家兒女的攙扶下，秦夫人上了后頭的馬車。

只是如今她上車的身子都彎了許多。

上了馬車之后的秦夫人一直不說話，任由旁邊的秦晁跟她講什么，她都一言不發。不知想著什么。

馬車疾馳起來，不知走了多久。

當快要到了的時候，秦夫人轉頭，目光渙散地看著前頭的車簾，怔怔開口，“你說，我給秦霖下跪認錯，他會不會原諒我們？”

“不去……為難你和宏兒？”

一直安靜的車中突然響起秦夫人的話，第一句話的時候秦晁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甚至都不知道秦夫人在跟誰說話。

但第二句出來，秦晁就明白了秦夫人的意思。

他心中驟然一酸，蹲到了秦夫人腿邊，哽咽著聲音，“娘，有我跟二弟在，輪不到你下跪。”

“跪也是我來跪。”

“秦霖……”他吞了吞口水，咽下了心中無比復雜的情緒，哽咽著道，“秦大人若是要泄恨，我就一直跪。實在不行……我這條命給他，還了他姨娘的命。”

秦晁話音落下，秦夫人抬著顫抖的手，捂住了臉。

咬著牙嗚咽哭出了聲。

“我、我我去跪……這命，我去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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