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金陵城謝府——

和成道到了謝府，整個謝府嚴陣以待，景明帝所在的殿中已經站滿了人，每個人臉上都很嚴肅。

黃東林站在人群之后，他是整個朝廷里，跟白酒兒有交情的人，不敢動，卻也不敢用。

于是黃東林在這朝廷里，常常是透明人一般的存在。

此時他也照往常一般，站在人群的最末端，見到和成道進來的時候，他抬頭看了和成道一眼。

和成道也朝著黃東林的方向看了一眼，無波無瀾。

兩人眼神交匯之后，很快又錯開。平靜地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收回了目光的和成道快步走到了景明帝跟前，低身行禮。

“你來了，那現在人也齊了。”景明帝開口。

“你也知道了消息，金人那邊同意和談了，但和談的地點由他們決定，定在赤河東岸，朝廷派和談的主官前往。”

“有誰愿意做此次談判的主官嗎？”景明帝問道，目光掃過堂中。

無人敢應答。

與金人投降意味著什么，他們都很清楚。

和成道上前，拱拳道，“臣愿意前往。”

景明帝點頭，“好，那就長清你去。”

“至于需要的其他使臣，你來點。”

“是。”和成道說道，轉頭點起了要一同前往的使臣。

每點到的人，臉色都煞白。但又不敢不應，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黃東林在后頭看著熱鬧，仿佛整個堂中的動蕩不安與他毫無瓜葛。

“金陵城知州黃東林，黃大人。”

聽到和成道點到他的名字時，黃東林一愣。他隨時臣前往談判？

下意識地看向景明帝，見景明帝臉色無波，他很意外。景明帝不該防著他不同意的嗎？

但沒有太多時間給他思考，見景明帝也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他只能拱手應聲，“是。”

和成道繼續點起了其他人。

集整好了整個投降的使臣團，景明帝看著和成道點的人，到都是些有才能，也有口才的。且都是朝廷的棟梁之才，皆是重臣。

由他們出面，他很放心。

“陛下，人已經點完。”

景明帝點點頭，發話道，“如何談判由長清做主，你們都要聽他的。”

一眾人跟著和成道跪下應聲領命。

黃東林直到黃昏離開謝府的時候，還帶著不解。

他也要去跟金人談判了？這事兒要跟主上匯報才是，看主上是什么意思。

但黃東林剛踏出謝府，就被人攔住，“黃大人，和大人請你到府上議事。”

“議事？投降的事嗎？”黃東林想要去給白酒兒匯報，但卻沒有時間了。

“是的，現在就去。”那屬下說道。

黃東林想了想，只能點點頭，先過去看看什么個情況。于是跟著那人朝著和府而去。

黃東林到和府書房的時候，方才和成道點的其他臣子都已經在里面了。

見到黃東林來，和成道道，“既然人都到齊了，本官便與諸位說一下此次投降的具體事宜，以及我們要為朝廷爭取的東西，為陛下爭取的利益。”

黃東林在和成道下屬的引領下，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旁邊是跟他一起坐著的其他官員。

他聽著和成道的話，覺得有些不對勁。

為朝廷，為陛下？

不是為大周和戰火中流離的百姓？一點兒也沒提的？

衛長書也在其中，他是尚書左仆射，比和成道也低不了多少。

和成道位至中書令，三省中尚書省不設尚書令，只因景明帝當初便是領了尚書令一職，故而登基之后，此職不設。

尚書省最高長官就是左右仆射，說白了衛長書是中書省最高長官，衛長書是尚書省最高長官。

衛長書是這里除了和成道之外，最高的官員。

但整個書房里，所有的臣子，都是位高權重的，也并不比兩人低到哪里去。

只有黃東林這個小小知州顯得格格不入。

在黃東林覺得奇怪的時候，衛長書已經皺著眉開了口，“為朝廷和陛下爭取？”

“這是什么意思？”

既然投降，那就是主動求和了，大周必然要放大血，除了讓皇上為質，還有以漠北散軍為談判資本。

但縱然如此，也肯定要割地了。

他們現在難道要商議的不是割哪塊地？如何讓大周的土地保留多一些，再者，還有那些被金人俘虜殺害的百姓和女人，該歸還的不是要爭取嗎？

為朝廷和陛下爭取是什么意思？

“是讓陛下盡量不入金為質嗎？”另一個官員猶疑地說道，“可之前陛下的意思不是入金為質只是假意與白酒兒合作，實則要跟金人和談的意思嗎？”

之前皇上就提過一句，看似詐降，實則是引君入甕。

將白酒兒的軍引到金人手里，一網打盡。

但如此一來，跟金人談判他們還是有所資本的。

以此來跟金人談判，割地也好，賠款也罷，至少要給民生恢復留下喘息的空隙。

既然是要做計，為質也是與金人做計，何至于用談判的底牌去換取？

和成道目光掃過整個屋中的人，平靜地道，“皇上的意思，談判需要我們爭取的，一是能讓金人給他一個封地，繼續為王。”

話音落下，屋中一驚。

有的官員以為自己聽錯了，重復質問道：“讓金人給他封地？繼續為王？！！！”

和成道繃著臉看著面前的諸位人臣，嚴肅地點點頭，“沒錯。”

景明帝讓他私下獨自和金人談，那他怎么會同意呢？

聽到和成道篤定地回答，整個屋里的所有官員都坐不住了。

他是大周的天子，若是附屬，至少依舊是天子。如今連附屬國都不做，竟然自降為王！！！

衛長書攥緊了手，臉都氣紅了。

旁邊的官員反應過來之后，屁股底下坐了釘子上一般左右挪動，渾身都難受，“不是商議割地嗎？附屬之國也是國，茍且偷生讓民生緩一緩，至少不會亡國。”

“是啊……”旁邊另一個官員接話道，“我們厚著臉皮去求，千古的罪人我們來做，至少大周還能保存，子民也還在。”

“修生養息之后，還能活下去。怎么能直接就請封為王？”

此時，坐在衛長書對面一直沉默的崔朝義開了口，蒼老的聲音里滿是嘲諷。

“我們還在想如何能將割地范圍控制到最小，這就直接將整個大周都拱手相讓，真是可笑。”

若是封為王，那就是封地，國將不存。

整個大周都給了金人。

崔朝義是名門大儒，其下門生無數，在學生和當朝權貴眼里，是有很高的分量的，真正德高望重的大儒前輩。

雖早已是致仕之年，但外憂內患生死存亡之際，隱居多年的他還是站了出來。

也是因為他，許多流離逃亡的官員也到了金陵城，本要卷包袱跑路的他們也在這緊要關頭希望能獻上自己一份力。

不然以景明帝現在的處境，來到金陵城議事和當政的官員根本不可能這么多。

本來在聽到和成道的話之后，這里的人對這個談判條件就很不滿，如今聽到崔朝義直接開罵，也忍不住了，跟著抱怨。

“皇上怎么如此糊涂了？明明可以談判，卻一寸土地都不留，那我們去談判的意義何在？”

“反正最差的就是亡國，如今談判還奔著亡國去，不如一根繩子吊死算了，何至于背負那些罵名？”

一旦投降談判，他們這里所有人，都會成為眾矢之的。

別說其他官員會瞧不起他們，但凡有點兒血性的，都會拒絕出席此次談判。而那些深受金人糟踐的百姓們更不說了，不知道要多恨他們。

那些讀書人，更是……

此次一旦談判，他們身上的屈辱就洗都洗不清了。

冒著這么大的壓力去做這件事，不過就是想替自己的故土爭取，能爭的多一些，是一些。

聽著他們直接開始置喙景明帝，此起彼伏的質疑和罵聲，黃東林坐在后頭瞪著兩個眼睛，聽傻了。

他關心的可不是投降之后是割地還是封王，是詐降之事。

假意詐降，想要用投降做計滅主上的軍隊？？？

雖然黃東林猜到了景明帝不安好心，可也沒有想到他如此作踐大周！這可是他的天下，是他祖宗打下來的，千千萬萬的子民都是他的子民。

他的心是怎么長的？

還有個重點……想要做計陷害主上？？？

黃東林也徹底坐不住了，屁股不停左右換，恨不得現在立刻傳信去給主上。這圈套可萬萬不能進！

和成道坐在最上頭，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罵暢快了，這才道，“皇上心意已決，本相試圖勸過，但無用。皇上的意思是，大周太大，子民太多，他能力小護不住，換個厲害的君主，金人有能力護住他們。”

“有能力護，和會不會護是兩碼事！”

“就是，金人能護咱們的百姓？不扒他們皮抽他們的筋都是仁慈的，皇上在想什么？”

“他護不住，咱們就換個君主！”說到氣頭上，其中一個官員一拍桌。

說話的人是丞相柳琮錦。內閣丞相有幾個，位高權重，其中領頭的便是秉筆丞相，和成道。

因工作原因，這屋子所有人里，柳琮錦跟和成道的私交最深。

畢竟兩人共事最多。

在柳琮錦話音落下之后，屋中一靜，針落可聞。

若是平時，必然有人會出聲說他大不敬，可當下，竟然沒有一個人說，只是沉默著。

忽而，衛長書開了口，打破了沉默，“太子不是被金人俘虜了嗎？我們談判的時候正好能提出將太子接回來。”

投降談合的話，不論他們說不說，金人肯定也會拿被俘的太子做文章。

在談判里，他們將太子接回來，很容易。

君主昏庸無能，自私陰毒，將大周的江山禍禍成這般，他們都是大周的人，是大周的臣，不能眼睜睜看著就這樣滅國。

君主做不好，正如皇帝所說，他們就換一個。

當衛長書提出了太子之后，在場所有的官員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有了此意。

他們其中不乏軟弱之輩，但在此刻，骨頭再彎，脊梁再易斷，也不至于碎成渣。

這些人看向和成道，“對，我們可以將太子接回來。”

和成道在眾人的目光中無奈搖頭，“皇上的第二個要求，就是不準接回太子。”

“什么？”

“為什么？”

他們愣住了，簡直無法理解。

太子是大周的儲君，也是如今唯一能挑起大梁的皇儲。其他的皇子要么死，要么重病，要么在京城逃亡的時候逃散路上被金人殺掉。

現在只有一個太子能當大任了。

有機會接回來怎么不接呢？

那可是唯一一個能接皇上傳承的人。

“皇上要求，我們在金人那邊的皇族里過繼一個宗室之子到他膝下，當做世子培養，待他百年之后，便由金人的那位世子接他的王爵。”

“胡鬧！”崔朝義拍案怒道，“他放屁！”

所有人都聽呆了，濁氣憋在心中差點梗死過去。但又不敢太放肆地罵帝王，有些忌憚。但當崔朝義開口之后，膽子大些的也忍不住跟著罵了起來。

“他怎么能這樣？！”

當有人開罵了，其他人罵起來就不怕被背刺了，畢竟大家都在罵。

接踵而至的破口大罵響徹整個書房。

一時間書房喧囂不已，全是毫不遮掩的罵聲。

“他想要亡國就算了，他這是想要滅種！”

“亡國滅種的皇帝，留著作何？！”

這些官員里，激進已經吹胡子瞪眼開始拍著桌子，有性子急得也起身開始來回踱步，一臉焦急又氣憤。

“這要如何談判？不如加入漠北軍去，一起殺金人，死在了戰場也比這么屈辱死了的好！”

“讓唯一的儲君送死，接金人的兒子過來養，這是人能想出來的作為？”

黃東林坐在最后，也跟著嘀嘀咕咕罵。

怎么還有這種君王的？

還好還好，他選了個別的主子，不用受這窩囊氣。

書房一時間罵翻了天，衛長書也徹底坐不住了，聽到皇上不要太子，要撫養金人的兒子，氣得渾身都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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