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吳顯彰所講述，自那一晚蘇靈杰當面頂撞程鏞之后，師徒反目。
程鏞中風后的這段日子里，蘇靈杰從來沒有來探望過。
而吳顯彰也明白，程鏞的意思是要離開這里，再也不見蘇靈杰這個忤逆的學生了。
但是這么大的事，吳顯彰不敢做主。他明白，參與九號科研項目組的這些人，有不少就是沖著程鏞的名號來的。他如果離開，會對九號科研項目組造成怎樣的損失，不言自明。
所以當晚，吳顯彰敲響了蘇靈杰的房門。
“進來。”
吳顯彰推開門后，見蘇靈杰的案頭上堆放得雜亂無章，都是各種數據和資料。
蘇靈杰正在伏案工作，甚至都無閑暇看吳顯彰一眼。
吳顯彰進屋五分鐘了，對方都沒有理睬。
到后來，吳顯彰忍不住了，故意清了清嗓子。
蘇靈杰那張憔悴的臉，終于從如山的案牘中抬了起來。他似乎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先是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哦，吳教授來了，坐吧。”
蘇靈杰想要點上一支香煙精神精神，但一摸煙盒，早就空了。氣得他罵了一句粗口，將煙盒隨手丟在了地上。
他順手拿起了涼透的茶水，一口氣喝完，然后拎起旁邊的暖水壺倒滿。這才問道：“吳教授，找我來有什么事嗎？”
“今天我去看望程鏞了。”
“哦。”蘇靈杰的反應出奇的平靜。
“他說他要走，離開這里了。”
“哦。”
吳顯彰很意外，心中納罕：程鏞怎么說也是你的恩師，你就這樣的反應？
他懷疑蘇靈杰熬了幾天幾夜，不在狀態，注意力不集中，根本沒有聽清他說什么。
吳顯彰不得不再次加重了語氣：“蘇老師，你聽清楚了，程鏞程教授，要離開這里了。”
“我知道，這樣的話不用說兩遍。”蘇靈杰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來，背著雙手，在屋子里來回踱了幾步。
少時，他站定腳步問道：“你怎么看的？”
吳顯彰心說，這還要我怎么看嗎？他站起身來，想要勸蘇靈杰留住程鏞：“程教授是我們的核心人物，就算他現在中風了，我們也不能不管他呀。”
蘇靈杰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快步走到辦公桌前，從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翻出來了兩三頁紙：“你來看看這個，這是我三天兩夜不眠不休，推測出的數據，我覺得這個數據不會錯了。你幫我好好斟酌斟酌。”
吳顯彰愣住了，他想不到都到了這個時候，蘇靈杰竟然還只顧著關心這項實驗計劃。
“蘇老師，現在什么時候啦，你還……”
蘇靈杰見自己遞過去的驗算數據對方根本不接，他也生氣了：“我知道，我知道程教授不行了。可是我能怎么辦呢？你是想讓我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諒；還是想讓我學那些人去自殺？”
吳顯彰啞然了，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怎么樣的話來應對。
蘇靈杰大力搖晃著手里的紙張：“只有這個，只有我們的實驗成功了，才能讓程教授感到一絲安慰。那天開會我說的話，難道你不認同嗎？難道你愿意被那些戴著紅袖箍的孩子，騎在你的脖子上拉屎嗎？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大家，為了全人類！”
吳顯彰見他臉色漲紅，聲嘶力竭地大聲叫嚷著，眼眶中還隱隱帶著淚光。
吳顯彰沉默半晌，繼而緩緩說道：“你怎么想的，我能明白，大家伙兒也都明白。否則那天晚上，我們就離開了。但是程教授那邊……”
蘇靈杰揮了揮手：“一路上，得拜托你了。”
吳顯彰聽出來了，程鏞要走，蘇靈杰并沒有挽留的意思，反而提出讓自己來送他。
吳顯彰畢竟初來乍到，他也不想馬上和蘇靈杰的關系鬧僵，于是便從蘇靈杰的手里拿過了那幾頁紙：“這些，我會留在路上看的。”說完，轉身拉開了房門。
“吳教授。”蘇靈杰又叫住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這項實驗是要保密的。”
吳顯彰是聰明人，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你放心吧，看完之后，我就會燒掉。”
第二天，吳顯彰便帶著程鏞離開了藏金坳。
程鏞現在連基本的語言交流能力都快要消失了，吳顯彰和他溝通很難，往往一句話要反復問兩三次。直到后來才問清楚了程鏞要去哪里。
來到藏金坳參與九號科研項目只有短短幾天的時間，但是吳顯彰看出來了。蘇靈杰是一個瘋子，他癡迷于這一行，甚至不惜和自己的恩師反目。
出來也好，吳顯彰想趁著這幾天好好把這件事想明白，九號科研實驗，自己到底有沒有參與的必要。
一路護送程鏞的任務雖然不太難，但也有些無聊。吳顯彰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為了打發時間，吳顯彰索性拿出了蘇靈杰的推演數據，自己研究起來。
數據不是簡單的加減乘除，即便是吳顯彰，也需要研究數天時間。到后來，他越看越心驚，他發現蘇靈杰簡直是一個天才，得出的數據天衣無縫。
吳顯彰不想承認他是對的，畢竟他是一個欺師滅祖的家伙。可吳顯彰自己反復幾次推算，都證明了蘇靈杰的準確無誤。他直到此刻才嘆服，難怪蘇靈杰敢公然頂撞程鏞呢，他確實有這個資本啊。
在來云南的路上，蘇靈杰不止一次跟他反復提過，說九號科研項目組這么長時間都沒有取得進展，他倒是想通過另一種手段來推演。
當時的吳顯彰并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回過頭來一想，蘇靈杰的膽子太大了，但心思又是這么的縝密。
經過了幾天的跋涉，吳顯彰將程鏞送回了昆明。可是程鏞卻搖頭不同意，他反而指著西邊的方向，讓吳顯彰繼續送他。
吳顯彰心中憐憫這位老教授的遭遇，欣然同意了。再加上他也需要時間再考慮清楚加不加入的事，所以抱著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精神，帶著程鏞往昆明城西的方向走去了。
那時候交通不便，兩人在路上走了三四天的工夫，最后來到了一處村莊。
這是一座荒村，村口都長滿了雜草。村路兩旁更是房倒屋塌，一派蕭疏落寞的景象。
吳顯彰倍覺奇怪，問道：“程教授，這里都沒有人了，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程鏞晃著腦袋，口水順著嘴角留下來，一句話都沒說。
正在這時，村子里有個人跑了出來，見到了程鏞，又喜又驚：“程老師，程老師你回來啦！”
這人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因為一路跑來太過興奮，腳下踉蹌，還摔了個跟頭。
跑到了近前，見到坐在輪椅上的程鏞，這個年輕人眼圈一紅，當場就落了淚：“程老師，你這是怎么了，怎么會這樣的？”
程鏞見到年輕人也是同樣的激動，他雖然說不出話來，但是嘴角向下拉著，眼淚流出，喉嚨里發出“啊——啊”的叫聲。
年輕人抓住了吳顯彰的胳膊：“同志，程教授是個好人啊，為國家做過貢獻的。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他怎么了。”
吳顯彰當時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必須得先把自己摘干凈。他現在想來，護送程鏞回來，簡直是自投火坑。吳顯彰只得硬著頭皮，把事情的來來龍去脈全都說了一遍。
年輕人當即惱怒：“蘇靈杰真是這么做的？！”
吳顯彰重重點頭：“千真萬確。”
年輕人悲從中來，輕輕蹲在了程鏞的輪椅旁：“程老師，我知道你為什么要來這里找我們了。您放心，我這就帶您去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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