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晨光熹微之時,朱翊珩就輕裝簡行啟程回京,巳時初,便進了宮,劉千山為其通報后從殿中出來,面上的笑容里掛了幾分難色,“王爺,陛下正在打坐修道,不得空。您若是沒有要事可以明天再來。”
“那本王就在這里等皇兄就是。”
“若是這樣只怕王爺要等一陣子了。”
“無妨,”
“您放心,等陛下得空,老奴一定再為王爺通報。”
“那就有勞劉公公了。”
朱翊珩看著劉千山的背影,臉上僅剩的一點笑意徹底消散殆盡。往日入宮,成明帝都是立刻接見,這次卻刻意讓他等著,想必這一個月,錢黨應該沒閑著,沒少在成明帝面前說自己的不是,看起來今天的情形不適合提就藩的事,還是改日再說為好。
半個時辰后,劉千山從殿內急匆匆走出來,“王爺,陛下讓您進去呢!”
朱翊珩整了整衣服,便隨劉千山進去,剛走進殿中,忽的感覺背后一陣涼意。他恭恭敬敬的下拜行禮,成明帝在上首緩緩吐出三個字:“起來吧。”
“謝皇兄。”
朱翊珩起身時余光看到成明帝似乎還在閉目打坐,便靜默的站在原地,成明帝也不說話,一時間殿中鴉雀無聲。劉千山暗中看了看兩人神色,約莫著過了一會兒,才對成明帝小聲道:“陛下,怡王殿下從通州一路趕來,連衣服都沒換,想必有好多話要稟告陛下呢。您看”
成明帝這才如夢初醒般睜了眼,對劉千山似是怪罪道:“你這奴才,怎么不早說,讓怡王白白站了那么久!”
說罷看向朱翊珩,面上又恢復了往日的慈愛,沖他招了招手,“老十六,過來說。”
“是。”
“你去通州也有一月余了,如今那里情形如何了?”
“回皇兄,通州城重建大致完工,遷入的百姓也都感念皇兄的恩德,無不稱頌。”
“劉基和湯和辦事還得力嗎?”
“依臣弟所見,通州能迅速重建正常運轉足見劉巡撫指揮得當。至于防務,臣弟雖不懂帶兵打仗,但看湯指揮在各處安排的軍士倒是井井有條,應當不會再發生同樣的危局了。”
成明帝忽然笑了笑,一雙半瞇著的眼里透出幾分陰鷙,“老十六,你太謙虛了,依朕看,你很有本事,比朕那些個兒子都強,外面都夸你是賢王呢!”
朱翊珩早就料到成明帝會如此說,故而神色自若道:“底下的人,往往是看不真切的,臣弟幫他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他們看見了,也就隨口夸臣弟一句賢王。說到底他們連臣弟的名字封號都不記得,再過幾日,也就拋腦后了,他們記得的只會是皇兄的恩澤。賢王可以有許多,是誰都不打緊,所及不過百里,而明君只有一個,那便是皇兄,天下皆知。”
朱翊珩一番話說得漂亮,成明帝聽完心里也舒服了不少,他對這個弟弟還是放心的,既不結黨營私,辦事小心謹慎,危局之中也能為他分憂,賢王這兩個字也擔得。偏偏錢家父子因為他上次直言彭成之過,錢黨那些人這一個月沒少在自己耳朵邊上嚼舌根,什么怡王在通州籠絡人心,什么與湯和過從甚密,什么怡王怕是有異心,想跟諸皇子爭短長。雖說宮里已經派了人監視朱翊珩,可謊話聽多了也難免心里惡心,今日看見朱翊珩回京了才算真正放心。
成明帝轉身瞪了一眼劉千山,“你這奴才,怎么這么沒眼色,就讓怡王這么站著回話,還不賜坐!”
“是。”
劉千山連忙搬了個凳子過來,對朱翊珩道:“王爺,您請坐。”
成明帝此時倒像個慈愛的兄長,感慨道:“老十六,朕聽聞你在通州事事親力親為,什么房子水車的,你是親王貴胄,怎么能做這些粗活?讓下面人去做不就是了!”
“臣弟也幫不上什么忙,就想著能幫什么就幫什么。皇兄有所不知,臣弟這次去做這些,發現種田蓋房也頗有趣味,將來臣弟定要在藩地種幾畝地,到時候每年有了收成就讓人快馬送回京城,與皇兄同享。”
朱翊珩話說的懇切,思退之意昭然若揭,成明帝反而舍不得弟弟走了,甩了甩袖子,“朕說了就藩不急,你就安心在京城住著。朕要留你,沒人敢說閑話!這一個月,你也辛苦了,想要什么賞賜?”
“能為皇兄分憂,是臣弟的本分,不敢居功。”朱翊珩說著忽然露出幾分少年人的稚氣,笑了笑,“不過,皇兄若硬要賞,不若把崔白的雙喜圖賞了臣弟吧,臣弟可是想了好久了!”
成明帝聞言,臉上的笑意更盛了,“朕就知道你喜歡,上次老二跟朕要朕都沒舍得賞,就給你留著呢!畫要賞,還得再賞點別的,就賞你段姻緣吧!姜川的小女兒今年十六了,還未婚配,人呢是知書達理。朕打算為你們賜婚,你也不小了,未免差錯,這次快些辦,下個月就成婚。”
成明帝此話倒不是試探,除了不想讓姜川用兒女親事來結黨營私外,更多的是一個兄長為幼弟婚姻的打算,他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幼弟能有個幸福美滿的婚姻。
朱翊珩腦子里開始本能的權衡利弊,姜川是次輔,又是清流首領,這門親事比起上次與程家結親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甚至不用擔心自己岳丈的前途,等錢尚倒臺了,他就是首輔,這樁婚事怎么看都是穩賺不賠的。若是一個月前的朱翊珩,此時定然已經領旨謝恩了,他可以虛情假意的跟那位素未謀面的姜小姐演足琴瑟和鳴的恩愛戲碼,如果她有足夠的利用價值,他甚至可以虛情假意的演一輩子。可此時此刻朱翊珩,居然在遲疑,他忽然想到了答應陪他一起過中秋的沈云舒,若是自己答應了,中秋她一定不會來了。
成明帝見他久久不做聲,便問道:“怎么了,你是另有心儀之人?說出來,朕為你們做主。”
朱翊珩起身,撩袍跪下,懇切道:“皇兄容稟,臣弟此次去通州,有一道人為我算了一卦,他說臣弟是孤辰命,姻緣難覓,子嗣艱難,女子與臣弟訂婚會招致不幸,故而請皇兄收回成命。”
“胡言亂語,你是朕的親弟弟,怎么會是孤辰命!”成明帝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想起朱翊珩出生時,先皇曾找人為他卜卦,確實說他命犯孤辰,又想起先前的兩次賜婚,心里也有幾分打鼓。
朱翊珩卻決然推辭,“臣弟知皇兄的一番好意,身為臣子本不應拒絕,可想起前兩次賜婚,臣弟仍然后怕,真的不想再牽涉他人了。姜閣老公忠體國,他的女兒若是因為臣弟而遭逢不幸,臣弟終身都會難以安心!”
“胡話,那是他們自己糊涂,與你何干?你總不能不成婚了,朕可還等著抱小侄子呢!”
“皇兄,你知道的,臣弟生□□自由,如今對姻緣更是心有戚戚,現在實在無心此事,皇兄再容臣弟幾年吧!”
“罷了,你都這樣說了,朕總不能按著你入洞房,朕再幫你留意著,過些日子再說吧!起來吧,別跪了。”
“謝皇兄。”朱翊珩起身坐回去,心想既然錢黨已經因為彭成的事記恨上了自己,那有些話就是不說白不說,若能把彭成拔掉就算自己賺了,便繼續道:“皇兄,臣弟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臣弟隨軍去通州當日,便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其慘狀已經在之前的奏表中具呈了。臣弟聽一些士兵議論,說彭總兵當時強征軍餉,劫掠民財,還貽誤戰機,謊報軍功,韃靼人此次之所以軍糧充足,就是因為當初在大同彭總兵用錢財賄賂他們退軍所致!臣弟想未必是空穴來風,皇兄何不查明此事,若是假的便還彭總兵之個公道,若是真的也可以加以懲治以儆效尤!”
成明帝垂著眼,胡子下面的薄唇也耷拉著,似有些煩躁的沖朱翊珩道:“老十六,彭成的事你就不要再摻和了,朕已經升任他為太子太保,提督京營戎政,以后不會再去地方打仗了。那些軍營里謠言不過是妒忌他的才能罷了不必理會,自朕登基彭成就替朕在外帶兵,他得不得力,朕心里還是有數的,無需去查。”
朱翊珩心下知道成明帝是不會處置彭成了,自然沒必要再說,便賠笑道:“是臣弟愚魯了,若皇兄沒有別的吩咐,臣弟便先告退了。”
“去吧。”
朱翊珩剛起身,成明帝忽然開了口,“老十六,朕知你是一片赤誠,可朝局的水太深了,你既志不在此,就不要摻和進來,平白污了名聲,不值得。”
“是。”
朱翊珩轉身的那一刻,他知道他自己與成明帝的許多觀念開始背道而馳了,他從前想過自己將來若是做皇帝,一定要會做的比成明帝更好,可如何能更好,心中卻并未落到實處。正如他知錢黨誤國誤民,卻不知究竟如何誤國誤民,他知朝廷官員貪墨橫行,卻不知這些貪官治下的百姓過的是什么日子,他知成明帝素來多疑,又善用權衡之術,以為帝王心術本應如此,卻不知大明在他這樣的統治下是如何的滿目瘡痍,他既然睜眼看到了這世道,便不會再繼續眼盲心盲的過下去。
怡王府,
朱翊珩剛回到府中,昭昭就歡歡喜喜的跑過來,看到毫發無傷的朱翊珩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朱翊珩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道:“昭昭真是聰明,這些規矩都學會了。”
昭昭驚喜的抬起頭,疑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改了名字!我知道了,是沈姐姐跟殿下說的。”
朱翊珩笑了笑沒說話,昭昭從身后拿出一張紙,獻寶似的呈給朱翊珩道:“殿下看看,我寫的字可還好!”
朱翊珩接過紙,只見一堆歪歪扭扭的字趴在紙上,實在算不得好看,但是對一個剛識字的人來說已經很難得了。他忽想起自己走前只教她寫過幾個簡單的字,這上面卻有許多他未曾教過的,遂問道:“這些字是誰教你寫的?”
“是沈姐姐教的,沈姐姐說女孩子要多讀書明理,這樣將來才能做更多有用的事情。”
朱翊珩嘴角浮起了淺淺笑意,果然又是沈云舒,她那些歪道理此時聽起來居然格外順耳。他伸出手撫過紙上那些早已干了的墨跡,卻仿佛看到了沈云舒握著昭昭的手教她寫字的場景,不由得眼中也生出了幾分笑意。
夜里,怡王府內,夢娘與周嘉南俱在,共同議事,
周嘉南開門見山將自己負責的案子攤了出來,“盧和裕自進了東廠暗牢就一直在攀咬錢家父子,皇上的意思是不用審了,直接將他秋后問斬。至于其他人,概不追究。”
夢娘冷哼一聲道:“意料之中,皇帝縱容錢黨多年,就算那天他們把大明亡了,皇帝都未必會怪罪他們。彭成那種無恥小人,廢物至極居然能得重用,真是昏庸!”
朱翊珩晃了晃手中茶杯,問道:“浙江的事怎么樣了?”
“眼下還未定罪,不過陛下下旨捉拿張廷彝前,召見過錢尚,應是與此有關。”
“殿下,我有一事不解,之前李文華參他畏敵怯戰貽誤戰機,當時皇上都沒處置,如今張廷彝打了勝仗,縱然有過也能將功折罪了,為何反而會被押送京師?”陳綺夢問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慮。
朱翊珩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若他輸了或許還能活命,如今贏了必死無疑。”
周嘉南與陳綺夢對視一眼,皆不解此話何意,遂異口同聲問道:“為何?”
“李文華應當是算準了張廷彝會打贏才參他,罪名是他貽誤戰機,貪墨軍餉,奏疏先至而后勝,依皇兄的性子,便是認定他能勝卻不戰,坐實了養寇自肥的罪名。你若是想救他,還是絕了念頭吧,他這次必死無疑。”
朱翊珩大概猜的到錢尚都說了些什么,李文華是錢尚的干兒子,兩人里應外合給張廷彝做的死局他安能逃脫!
有功不賞,而以冤戮,有過不罰,而以厚遇,稔倭毒而助之攻,東南只怕要大亂了!
夢娘不死心,繼續問道:“若是清流肯為他說話呢?”
“姜川不會替他說話的,至于其他人,說了也沒用。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忍。”
錢黨了解成明帝,朱翊珩更了解他,他此時已經想到了一個主意,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讓這些瘋狗互咬,自己就等著坐收漁利。
“對了綺夢,你找的那個叫葉道成的方士是什么來頭,他這樣瘋瘋癲癲的本王如何把他引薦給皇兄?”
夢娘聞言笑了笑,她對葉道成自然有信心,故而胸有成竹道:“殿下不必擔心,他有分寸的,正經起來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他與我爹有私交,他的忠義我可以用性命擔保。而且不需要殿下引薦,我有法子讓他能自己去宮里,殿下靜候即可。”
朱翊珩點點頭,對周嘉南道:“你回宮查一下跟李文華一起上奏本的那個御史是什么開頭,怕是不簡單。”
“是。”
正事辦完,朱翊珩目光落在夢娘身邊的雪心身上,裝作漫不經心問了一句:“沈云舒怎么沒跟你一起來?”
夢娘眉頭一蹙,卻還是扯了個笑臉道:“我讓她留在教坊司照料生意,殿下有事找她?”
“沒有,本王就是隨便問問。”
夢娘這種在風月場里打滾的人自然看得出朱翊珩絕不是隨便問問,既慶幸今日沒讓沈云舒跟來,又不免擔心以后,便連忙起身請辭:“殿下若沒有別的事,夢娘先行告退了。”
“去吧。”
朱翊珩看著夢娘離開,才對周嘉南道:“若是張廷彝交由東廠來辦,你切記不要手軟,差事辦的漂亮,你才能保住東廠提督的位置,才有機會進司禮監,這才是最要緊的,知道嗎!”
周嘉南眉目低垂道:“奴才明白。”
朱翊珩拍了拍他的肩膀,關懷道:“你如今新官上任,眼紅的人多,更要小心,不能給人留下把柄。”
“是,奴才明白。”
“本王看你這段時間一直忙著,連你那個寶貝妹妹都沒空看了!”
周嘉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正是,等忙完這幾天,我一定抽時間去看云舒。”
“你妹妹今年多大了?”
“再過幾天就十五了。”
朱翊珩裝作渾然不知,繼續輕描淡寫的問道:“這么快,及笄可是大日子,你這個做兄長的可不能缺席,是哪天來著,本王可不想攪了你們兄妹團聚。”
“八月初六。”
八月初六,終于得到想要答案的朱翊珩嘴角也揚起了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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