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夜涼如水,夏末池塘里的荷花已經凋謝了,此時河里的“荷花”卻開的正盛,只是這些荷花無根無葉,隨水飄零。載著蠟燭的河燈在河水中緩緩流動,仿佛天上的點點星辰。這些本來用來超度亡靈的荷花燈經年日久,早已經演變成了祛病消災,祈福許愿的工具。傳聞將自己的心愿寫下來放進河燈里,順流而下,自己的愿望就都能實現。
沈云舒將一盞小小的河燈放進了河里,卻什么都沒寫,只是默默看著自己的河燈搖曳著微光順流而下。朱翊珩覺得一身紅衣的沈云舒在河燈的微光掩映下看起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
“你怎么不許愿?”朱翊珩俯身看著沈云舒空空如也的河燈疑惑道。
“這都是唬人的!上次上元節我跟江辰,李經年他們一起放了開光的孔明燈,他倆的愿望到最后都沒實現。”
何止是沒實現,簡直是事與愿違,如同被愿望反噬一般,思及便讓人后怕。從那以后,沈云舒對這種借物許愿的活動都有了陰影。
朱翊珩聞言捧腹,嘲笑道:“孔明燈哪里有開光的!這你們都信。”
沈云舒瞪了他一眼,不說話了,朱翊珩從身后拿出小小一壇酒在她面前晃了晃,“這個桂花酒可是皇兄賞我的,外面有錢都買不到,尋常不可得,想不想喝?”
沈云舒聽見有稀罕的酒喝連忙點頭,跟著他走到河沿上的石階上坐下小酌。
沈云舒抱著酒壇喝了起來,桂花酒入口微甜,帶著桂花的香氣,細品又覺得酒味醇厚,半壇酒下肚居然有些微醺。她借著醉意,于是十分豪爽的把小酒壇遞給朱翊珩,笑嘻嘻道:“殿下也喝啊,咱們今天不醉不歸。”
朱翊珩看著身旁面色微紅的沈云舒不由得有幾分擔心,她酒量這么差還敢跟男人出來喝酒,膽子也太大了。更何況還身處教坊司那種地方,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若是被人騙了該怎么辦?
“你怎么不喝啊!”
朱翊珩沒法子只能拿起酒壇子將余下的桂花酒一飲而盡。將酒飲罷,忽看見不遠處有幾個少女,面前擺著幾盤瓜果,似乎在拜什么,便問沈云舒,“你知道他們在拜什么嗎?”
“拜月啊!你們宮里不拜月嗎?”
朱翊珩搖搖頭,繼續問道:“什么是拜月?”
“拜月就是祭拜月神,未婚女子祈求如意郎君,已婚的女子就祈求夫妻和順,團圓美滿。我們杭州還要拜兔兒神的。兔兒神,就是天上的玉兔。每家有男孩子的都要拜兔兒神,可以保佑讀書人蟾宮折桂。”
“那你家里也拜兔兒神嗎?”
“拜啊,我祖父對我爹寄予眾望,可我爹自己不爭氣,考不上功名。后來我弟弟出生了,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我弟弟身上。人啊,總是自己做不到的事強求子孫能做到,我祖父這輩子也不過是個秀才,連舉人都不是,自己又那么市儈,他還指望自己家里能出個狀元,真是好笑。”沈云舒說著臉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你似乎很不喜歡你家人?”
沈云舒踢了踢腳邊的石頭,扁了扁嘴,“不知道,說不清,他們養育了我,卻又拋棄了我,我們應該算兩不相欠了吧!”
朱翊珩蹙眉問道:“拋棄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他們覺得我是個累贅,把我送到自幼訂親的人家做童養媳,或許他們覺得那是個好歸宿吧。”
“童養媳?他們…”
沈云舒不想繼續說自己的事,就轉移話題道:“好了好了,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們宮里都怎么過中秋?”
“宮里年年都是中秋家宴,一堆人心懷鬼胎的坐在一起,還要裝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沒得意思。還不如你們民間放河燈,拜月神來得有趣。”
“勾心斗角,確實挺沒意思的。”沈云舒忽然想起夢娘跟她說過,朱翊珩父母早亡,成明帝多疑又心狠,便嘆氣道:“那你在宮里的日子應該挺不好過的吧!”
朱翊珩笑著搖搖頭,“恰恰相反,其實我在宮里的日子挺好過的。父皇龍馭賓天的時候我才六歲,算起來我是跟在皇兄身邊長大的,其實某種程度上,皇兄對我來說更像父親。而且比起我那幾個侄子,皇兄倒跟我更親近些。太子和趙王都比我還要年長,所以對我那幾個侄子來說我只是一個沒有威脅的皇叔,他們對我也算尊敬。太后和皇后也都把我當小輩,對我很關照。整個皇宮,應該沒有人比我過的更舒服自在。”
“既然這樣,那你你為什么還”
“為什么一定要當皇帝是嗎?”
沈云舒點點頭,朱翊珩忽然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望向遠處繼續說道:“我父皇駕崩第三天,我母妃就去了,所有人都說我母妃是對我父皇用情至深才隨他而去,其實并不是那樣。那天我躲在床下面預備嚇唬母妃一下,結果從門外來了幾個太監,他們說父皇遺詔要她殉葬,我母妃不肯。他們就按住她,把一杯毒酒硬生生灌進了她嘴里。
我從很小的時候,身邊的人就告訴我,在宮里最好就是做一個瞎子聾子,做不到也要假裝成瞎子聾子,尤其是看到有人殺人的時候。我緊緊捂著自己的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眼睜睜看著我母妃慢慢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他們都說我父皇最愛我母妃,愛到要生同衾死同穴,可憑什么呢?他已經六十歲了,我母妃才二十二歲,就因為他喜歡,連他死了都能奪走我母妃的性命!這就是帝王的愛,我不相信我母妃會愛上一個比他父親年紀還要大的人,可就因為她沒有權利,所以她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權利有多重要。只有坐在那個位置上的的人,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留住想要的一切,才能真正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才能讓天下人以他的喜好為喜好,以他的厭惡為厭惡。既我生在帝王家,他們奪得,我為何奪不得!”
沈云舒默然,人人都說人各有命,可天道不公,人自可與命運抗爭。朱翊珩是這樣,自己也是這樣。最是無情帝王家,連尊貴的皇妃都不過是權利這把刀下的冤魂,也難怪朱翊珩養成了這樣涼薄的性子。
這樣剖白的話他朱翊珩未跟人說過,在沈云舒面前,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摘下面具,他常常想如果能一直把她留在身邊該有多好。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杜甫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你會不會覺得浙江的月亮比京城更圓?想不想回家看看?”朱翊珩刻意試探沈云舒,若她說想要,那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我早就沒有家了,遇見哥哥和姑娘我才又有了家,現在京城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想去。”
沈云舒的回答打亂了朱翊珩的期待,一時無言,忽然有兩個中年男人從他們面前走過,其中一個男人道:“你說夢娘前幾天怎么突然撤了牌子?”
“誰知道呢?該不會是找好了關系,打算從良吧!”
“從良?她那個身子還從得了良嗎!被多少人睡過了,哪個有頭有臉的男人會上趕著當剩王八?”
“那倒是,依我說這樣的尤物就應該留在教坊司,任人采擷,才是物盡其用!”
“就是嘛,她那個身子真的是,嘖嘖嘖,真想再找她溫存溫存。”
“不過也不奇怪,人家從前可是首輔千金,連太子妃不愿意做,那時候端的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勢,現在還不是做了婊/子。”
“可不是,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沈云舒聽見他們這樣侮辱夢娘,一時怒氣上涌,起身就想沖上去理論,朱翊珩連忙拉住她道:“你是生怕人家認不出你是誰嗎?你覺得他們會聽你說什么嗎?還不是連你一起罵!”
沈云舒甩開他道:“罵我就罵我,我不在乎!可他們憑什么這么羞辱姑娘?要我說這些男人整日家里妻妾成群,還出來尋花問柳,說到臟,誰比得過他們!還自詡風流,根本是浪蕩!”
朱翊珩見沈云舒越說聲音越大,只能捂住她的嘴低聲道:“你別喊了,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都聽見你沈姑娘的高談闊論!”
眼見著那兩個男人走遠了,朱翊珩才松開手,沈云舒一臉不服氣,轉身就要走,朱翊珩拽住她道:“沈云舒,你有沒有想過,你繼續跟著夢娘,再過幾年,他們也會這樣說你,你真的打算一直待在教坊司,頂著一頭臟水被別人指指點點一輩子嗎?”
沈云舒用力甩開朱翊珩的禁錮,正色道:“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如何能左右。既是臟水,就說明錯不在我。除非我躲在院子里一輩子不出門,不然只要我做的稍稍不滿足世人對女子苛刻的要求,就會有人指指點點。我是不會躲起來的,所以隨便他們怎么說,我不在乎!”
“我沒有叫你躲起來,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生活方式?”
“你什么意思。”
朱翊珩正欲說話,忽然河對岸有煙火生空,紫青紅白,顏色各異,一時間整個天空流光溢彩,無人不為之駐足。
沈云舒從未見過這么絢爛的煙火,一時間看的出神,連眉目都因這新奇美麗的景象而不由得舒展開來,她不錯眼的數著煙花的顏色和次序,臉上都帶著笑意。
朱翊珩平素酒量很好,可今日半壇桂花酒卻喝得他有些醉了。他看著沈云舒那張略顯青澀的臉龐在漫天煙火映襯下忽明忽暗,一時忘情,竟低頭吻上了她的唇,柔軟的觸感帶著淺淺的桂花酒香,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嘗,沈云舒已經將他猛地推開,同時一個清脆的巴掌落在他臉上。
那一巴掌是沈云舒的本能反應,她很害怕這樣過于親密的行為,一時間又羞又憤,惱道:“我當殿下是朋友,殿下怎么可以這樣欺負我!”
朱翊珩被那一巴掌打的清醒了幾分,他望向沈云舒,終于說出了他今日最想說的話,“云舒,你愿意跟我去山陰就藩嗎?”
沈云舒僵在原地,她只覺得自己連嘴唇都在顫抖,“我……我為何要跟你一起去?”
“如果我說,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呢。”
沈云舒覺得自己的心臟開始猛烈的跳動,她極力克制住顫抖的身體,她的眼底居然帶了幾分期待的問道:“殿下為什么希望我陪在你身邊呢?”
“因為…”朱翊珩遲疑片刻,還是沒有說出喜歡兩個字,只是答道:“因為我喜歡跟你在一起,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做我的女人。”
河對岸的煙火落幕了,沈云舒眼里的光也隨著煙火驀地熄滅了,他說喜歡和她在一起,不是喜歡她。還好,這個答案還不足以讓她失去理智。
片刻的沉默后,沈云舒抬起頭問道:“殿下,你還喜歡韓寧姑娘嗎?”
朱翊珩愣在原地,他不知道沈云舒為何會突然問及此事,也不知如何回答。
“那在殿下心中,我與韓寧姑娘誰更好呢?”
朱翊珩依舊沒做聲。
朱翊珩的每一次沉默都讓沈云舒本來混亂的思緒更加清明,她忽然輕松的笑了笑,“我猜,我應該是不如韓姑娘的,那若有一天,我與當年的韓姑娘是一樣的處境,殿下應該也會毫不猶豫的舍棄我吧!”
“這怎會一樣?你家里無人為官,又棄了你,自然不會重蹈韓家的覆轍。更何況,你若跟了我,便是我的女人,有我護著誰敢動你!”
“那殿下的女人,還能像我現在這樣拋頭露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嗎?”
朱翊珩啞然。
沈云舒苦澀的笑了笑,聲音卻不受控制的有些哽咽,“殿下,你知道的,我這個人不喜歡過循規蹈矩的日子,也做不得賢妻良母,不適合王府更不適合宮城。殿下的錯愛,云舒很感激,但恕云舒不能從命。”
說罷從頭上拔下祥云玉簪塞回他的手里,“殿下,這個玉簪還是送給更適合它的人吧!”
朱翊珩握著冰冷的玉簪,感覺自己渾渾噩噩仿佛置身夢中,他無法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沈云舒的身影被月色拉的越來越遠。兩個人的距離從咫尺到天涯,一個沒有回頭,一個沒有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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