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留蒼老地干咳了兩聲，過了半晌才緩緩轉過身，濃烈的鬼魅香隨著他僵硬地挪動迎面襲來，失去掩蓋后這股氣味更加刺鼻了。

        “你讓楊老頭那個老滑頭給我送飯食，給我送衣物送紙筆，我都知道，為父就知道你不是個心底沒有一絲同情的人。為父知道，你心里還有我這個父親……”

        李相留顫顫巍巍的話還沒說完，李司卿就無情地打斷了他。

        “這鬼魅香……你何時被鬼魂附身的？”

        李司卿開門見山犀利地發問，而老將軍就像是知道他會這么說一般。李相留無聲地笑笑，神情里滿是自嘲與無奈，他閉上眼捋著自己雜亂的胡須沒有說話，李司卿皺著眉神情黯然地看著他。

        “因為起初有了一絲貪念，被貪鬼附了身產生了心魔，而因你身體里流淌著月老神仙的血液，所以才只是產生了心魔而非全然被其控制。被附身之后，你才任由心魔支配你放縱你做出這樣欺上瞞下的事，貪墨了這樣一筆巨大數額的公款，想必很久之前貪鬼就找上你了吧？”

        在趕來刑獄的路上，李司卿就把這些于心中捋了一遍，他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了，而知道這些后面對父親的他心里竟復雜又難過。

        “所以，你不讓我去采擷坊捉鬼，不僅僅因為我們世代是天界月老，還因為你自己體內就住著一個難以遮掩的鬼魂是嗎？這么多年，你打著為圣上效忠的名義派我捉拿貪官，不過是你喊賊捉賊的伎倆，為建立起旁人對你的信任而洗清罪行罷了。”

        李司卿字字珠璣，李相留卻只是仰天長笑，司卿上前一步攥緊拳頭，壓抑著心中積郁了許多日子的憤恨與痛苦。

        “可你明明知道，倘若心中不曾動有一絲邪念，鬼魂便不可能找上你，你也不可能落得如今這般下場！這么多年，你為了自己所謂正道做了這么多恥辱事，你對得起我們在人間李氏這一脈命運，你對得起無辜的母親與哥哥么？！”

        母親至死也沒不明白父親對她的冷遇，而從小因后顧之憂而被抱養回來的哥哥李執至今不知道此事，在李司卿眼中，李相留就是這樣自私地害了這些無辜的親人。

        “哈哈哈哈，司卿啊，我以為你懂得父親的良苦用心，可你還是什么都不懂……”

        李相留放肆的笑聲里帶著些微弱的顫抖，好像笑著笑著自己褶皺的眼角就有溫熱的液體滾落下來，他原先從來認為能將任何事做的滴水不漏的自己永遠是老謀深算年輕健壯的將軍，可如今當他被自己兒子送進大牢頭靠墻壁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真的老了。

        “事到如今，我整日從這小窗戶里望著僅能看見的一角天空，我整日看著它整日地想，也算把我這大半輩子想通了。就像你們所說的我那樣，我盲目忠君，只為能在人間盡快贖盡祖父犯下的天界之罪，帶著你重新回到天上�？蓻]想我自詡慧眼識人半輩子，卻最終還是遇人不善，結交了許多心思不詭的同黨，最后在這些追名逐利的話語中迷失了自己產生了貪念�！�

        李相留頹敗地坐到一旁的草炕上，沉重的腳鏈在地上發出諷刺的摩擦聲，那扇窗戶剛好能投射進一束陽光，照進李相留落寞的眼神里。

        “他們說的多好啊，我這般心思縝密之人，為何要在朝堂這股漩渦里吃老實人的虧一步步艱難攀爬呢？我只需要動一些手腳旁人也無法看出來的。油嘴滑舌老謀深算些，不僅皇上可以更快信任我夸獎我，我也能好好把你養大，讓你在回到天界之前也能在人間順利成人等到二十二歲。”

        聽到這里，李司卿心里翻涌復雜的情感酸澀著他的眼眶，李相留失落又遺憾地長嘆一口氣，瞇著眼睛看向窗外那蔚藍的天。

        “是，就像你們所說的那樣，我本以為堅定維護傳統理法便是忠，以為這樣的忠勇與皇上的信任便就能贖罪。可自從那日在朝堂上，我看到你不愿意直視我的冷漠神情我才頓悟，是我贖罪太過盲目，也是我對你的培養也太過盲目……你倘若要怪罪是我把你培養成這樣，那就好好怪罪我吧，是我辜負了李家所有的人，辜負了圣上和天尊對我的信任……”

        李相留的話說到最后，他又情不自禁自嘲地笑了起來，可那沙啞低沉地笑聲里又帶著幾分哽咽，他依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笑還是淚。

        “我也許當初就不該當初抱養了阿執，不該執意讓你母親生下你，或許我就不該在這一世順順利利地或者，我就該像你祖父那樣默默承受所有罪有應得的不幸……”

        “吱呀”一聲，牢房的鐵門突然被李司卿打開了，李相留緩緩抬起頭，看著自己高大的兒子走到自己面前。

        “我已同楊大人說過，過幾日以流放的名義將你送到邊陲的小鎮，在那里你可以改頭換面度過后半生，至于在京陵城發生的這一切你就都忘記吧�！�

        李司卿不愿意直視父親的眼睛，他只是側身對著他毫無波瀾地說出這些話，李相留錯愕地看著他，不知何時自己的小兒子竟已經長得這么高了。

        “哈哈哈……你是想讓我帶著身體里這個鬼魂，去新的地方重新做人，開啟我所謂新的人生？”

        短暫的驚訝神情從他衰老的臉上一閃而過，李相留自嘲地笑出聲，他緩緩站起身慢慢走到李司卿身邊，眼底是無盡的悲涼。

        “我這一輩子啊，在人間戰場征戰無數，刀下渡過千人命，威風凌凌幾十年�？晌疫@輩子終究還是完了，失去了皇上信任，也終究是回不去天界，去體會一把做神仙的感受。”

        李相留的嘴角只有一抹絕望地弧度，他閉上眼睛，外面的陽光太刺眼了，陰暗的環境讓他無法再適應外界。

        “帶著這心底郁結的心魔，我一個很快就會白發蒼蒼的老人又怎么能重新做人？不如放過我吧，這一輩子，徹徹底底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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