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喬帆不知不覺把身軀蜷縮成一團，耳邊金屬的碰撞聲讓她感覺極其不適。

        人聲漸漸遠去，四周陳設陸續墜落，地動山搖，一片狼藉。由于蜷縮太久的緣故，她覺得四肢僵化、腫脹、仿佛都脫離了自己的軀干。孩童零星的啼哭漸漸嘶啞，老師的安撫也偃旗息鼓，黑暗中不時有砂石墜下，砸在她稚嫩的脊骨上，劃傷皮膚，留下串串血痕。

        腳下不時傳來陣陣余震，交雜著紛亂的腳步聲與機械切割的身影，隔著薄薄的樓板聽得不太真切。喬帆努力張嘴想喊，卻怎么都發不出聲音。

        地球的另一邊，羅薩爾莊園，白日化為黑夜，貓頭鷹尖銳的嘶號自遠方傳來。蕭秋晚坐在有著數百年歷史的書房里，先人的掛像靜靜地注視著他。

        風塵撲撲的杜白闖了進來。蕭秋晚不由自主皺了皺眉，卻什么也沒有說。

        “老許積繼續留在國內搜集線索，我先回來復命。”這個年輕人從來不喜歡踏進羅薩爾莊園，總覺得這座古堡陰森森的，相比之下還是車水馬龍的首都羅馬更符合心意。奈何這是蕭棋王的家，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克服著內心的惶恐強迫自己踏入。

        “這些天，你辛苦了。”

        “蕭龍，投資了潘佳的新電影。”杜白垂著眼，將目光定在自己脹鼓鼓的肚皮上，“初次之外，沒有證據發現蕭氏集團與潘佳工作室那邊有何交集。”

        “沒關系，來日方長。”蕭秋晚推開椅子站起來，碧綠的眼瞳在昏暗的燈光下猶如兩簇閃耀著的鬼火，“這個蕭龍輩分上來講其實還算是我的大伯，可惜本是親眷，奈何做賊。既然他不仁，我也可以不義。”

        杜白沒吱聲。從入職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的老板擁有著極強的洞察力，智商也絕對超群。記得老板開始第一場人機對戰時并沒有避諱在一旁端茶倒水的自己，卻驚訝的發現昔日和善寡言的老板專注在黑白棋子的世界中由于刀客面對著技藝頂級的武林高手，興奮、躁動、甚至帶著幾分噬血。配著他亞歐混血的俊逸模樣和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仿佛那些迷倒萬千少女的先輩一般，輕松把自己拖入了不切實際的幻夢中。

        時鐘的滴答聲打破了杜白的閑暇，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這位深知老板脾性的助理決定繼續匯報。

        “上次交代的，喬帆小姐的底細我也查了。”杜白把呼吸調整均勻，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和盤托出。

        蕭秋晚笑著抬了抬眉毛。“說吧。”

        “六七歲起在西南邊陲的薺城長大，被劇團收養，讀小學中學。后來考入湖東劇社，轉攻昆曲，是當年奚老社長的關門弟子。東湖星熠注資湖東劇社后，喬帆參加選秀，成功出道，從此出現在大眾的視野里。”

        “其他方面呢？”

        “在圈子里人際網算簡單的，在江都賣了一套高檔公寓，深居簡出。幾乎所有的資源對接都是由東湖星熠的金牌經紀人金雪完成。”杜白匯報完畢，抬起臉，等著老板的下一部指示。

        “你是說她跟圈子里其他人牽連不多，對嗎？”

        “是的，我想喬帆小姐與娛樂圈最近的血雨腥風都沒什么太多關系，除了年初和一位畫家直播過。”杜白一下子想不起柯青的名字，只能詳細解釋道，“就是那位來歐洲開了展覽的，也和你見過面。”

        蕭秋晚”哦“了一聲，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那么，喬帆在薺城進劇團之前的經歷就都沒調查出來？看來你的工作還是沒有做全，是不是事情太多忙不過來。”

        杜白搖搖頭，“我盡力了，只是這位喬小姐的情況有點特殊，她出身在距離薺城80公里外的衡縣，上幼兒園的時候遭遇地震，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時間久遠再加上地處偏遠，當年的紙質檔案多數已經散佚，根本無可查詢。”

        對于衡縣大地震，蕭秋晚是有印象的。那年他剛上小學低年級，意大利的學校管理寬松，主張快樂教學，除了學些簡單的加減乘除和意大利語之外，剩下的時間基本以玩為主。有的時候老師也會帶他們看看電視新聞，講講故事，了解下浪漫之都以外的世界。

        蕭秋晚記得，知道衡縣大地震是在一個冬日的午后，老師紅著眼圈打開電視，調到國際新聞頻道，帶小朋友們觀看著這場發生在遙遠東半球的曠世災難。不太清晰的圖像中勉強能分辨出昔日的城市已經化為廢墟，到處都是瓦礫和亂石，還有蓬頭垢面的災民對著鏡頭訴說著聽不懂的語言。

        “實在是太可憐了，愿上帝降臨福祉，拯救災難中的人民，死難者上升天堂，流離失所者重建家園。阿門。”金發碧眼的豐腴女子帶著懵懂無知的孩童們閉眼禱告，一室靜謐無聲，只有角落里碧眼褐發的混血男孩毅然睜開了眼睛。

        他從來就不信上帝，因為他的家族也不信。好比衣袖內側用昂貴金線繡著的碩大“d”字母，家族的這枚徽章本就與虛無縹緲的神祉無關，只有噬血和重生才能保佑這個古老的家族。

        這是病弱的母親靠在沙發上昂貴的豹皮褥墊上告訴他的，四周掛滿了祖先的油畫，個個金發碧眼，英挺俊朗，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萬千少女為之傾倒，走入這座陰森森的華麗古堡中。

        “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嗎？”孩提時代的懵懂男孩揚起面孔，抬頭望向若有所思的母親。

        “我也不知道，但人人都這么說，倒也不是壞事。”美婦淡淡地說，“就拿昔日盟軍進入意大利來說，多少前年歷史的貴族莊園都被付之一炬，財寶競相被搶被賣，但至始至終，沒有一個軍官和士兵敢踏足羅薩爾莊園。這些都是先人的魂靈庇佑，沒有一個上帝的信仰者肯對羅薩爾莊園輕舉妄動。”

        “為什么？”小小的混血男孩愈發好奇起來。“因為我們這里有天使存在嗎？”

        美婦笑著摸了摸孩童略卷曲的褐色短發，“那時候我也沒有出生，怎么會知道？反正結果是咱們莊園被保存下來，只是略微交了一點點稅金而已。”

        “那些拿著武器的大兵都不敢進來，別人肯定更不敢了。”小男孩嘟起嘴，一下子坐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怪不得小朋友們都不愿意跟我玩，也不愿意來家里做客。”

        “他們都是在嫉妒。”美婦愛憐的撫摸著幼童稚嫩白皙的小臉，“昔日發生戰爭，到處都是一片廢墟，只有咱們的古堡被保留下來。就好比你能吃上黃油和香腸，但小伙伴們只有難吃的花椰菜沙拉和黑面包，又不敢動手搶奪，在妒忌之下豈能不恨你？”

        “廢墟？”

        “戰爭，地震，洪水，瘟疫都會葬送無數生命。街道無人久了，植物生根發芽，鳥獸筑巢做窩，就退化成了廢墟。”

        “那些生命不是長出翅膀飛進了天堂嗎？為什么在上帝身邊無所不能的天使們卻不能拯救淪為廢墟的城郭？”小男孩偏著頭，碧綠的眸光固執又懵懂，“反正我是不相信的。”

        美婦笑了，露出雪白如玉的整齊貝齒，“我不會騙你，祖宗也不會，所以，你不應該相信的是上帝。你想，如果那些士兵足夠虔誠，怎么會因為千百年前的流言蜚語而放過咱們莊園。”

        小男孩固執的搖搖頭，“反正我不要羅薩爾成為廢墟。”雖然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廢墟究竟意味著何物，但天生敏感的他從母親的語氣和表情中能判斷出，這絕不是什么令人心馳神往的好東西。

        終于在電視上目睹廢墟，年幼的蕭秋晚瞪大眼睛，關注著屏幕上顏色灰暗的破磚亂瓦。背景有婦女含糊不清的哭泣聲，身著軍綠制服的士兵抬著蓋白布的單價匆匆走過。

        雖然那些黃皮膚黑頭發的人的語言他并不明白，但飽含悲慟的哭泣深深震撼著他幼小的心靈。若上帝像他人口中那般無所不能，為什么不使時光倒流，被夷為平地的城市重新拔地而起，蒙著白布的死難者恢復昔日的歡笑歌舞？

        從這一刻起，蕭秋晚同那些掛在墻上的先人一樣，與上帝割袍斷袖，再無任何瓜葛。哪怕總統任職也要手持圣經在牧師的代理下宣誓，他也堅信這些都是糊弄民眾的無稽之談。

        望著蕭秋晚面對莊園的筆挺背影，久久沉默著的杜白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惶恐，輕輕喊了聲“dennis”。

        “我沒想到，喬帆居然是衡縣大地震的幸存者，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失去至親，之后被劇團收養，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蕭秋晚轉過身，英俊的臉上帶著一抹神秘莫測的笑容，“謝謝你，杜白。這次的工作做的非常好，按照老規矩，先去管家那兒領支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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