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豺狼
身后的人嗓音冷淡,仍然在平靜地敘述著他的生平之事:
“你昔日不過只是一個身份卑賤的馬前奴,險些被人打死在街頭。是明月公主憐憫你,才將你帶入宮中成為侍從,又見你有幾分聰慧,允許你從師學文。
卻沒有想到,竟是養了條會咬人的豺狼……”
男人的聲音越發低沉下來,字字泣血。
“平日廣布恩澤的公主,卻在兵敗國破之后,成為了人人爭搶的寶藏。你們這些貪婪的禿鷲,誰都想從她的身上撕咬下一塊肉來。”
“你趁林將軍反叛之際,將她擄走。我說的可對?”
在對方逐字逐句的剝皮拆骨之下,明弘謙意識到自己已再無底牌。他目如死水,血液凝結成冰,腦海卻不禁浮現出了昔日的圖景。
是啊,那時候,她就像是被所有人覬覦著的寶藏……
天上的明月淪落塵泥,誰不想分得一分光輝。
前朝皇室侈靡奢貴,荒淫無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讓上蒼降下了懲罰。皇室之中子嗣不豐,到了幽帝,更是獨獨只有一個元后留下來的女兒。
可就是從腐爛的泥土之中,卻驚異地生出了這么一朵不染纖塵的清蓮。
明月公主是個美人,生來就多情善感,心如菩薩柔軟。她體恤百姓,常常行走民間布施行善。甚至在幽帝暴怒之時不惜下跪求情,因此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傳聞公主甚至苦學了醫術,至川澤山林之間親辨草藥,讓貧苦之人也能有所醫治。
她生于罪惡多端的皇室,血脈相系,注定無法與之脫離。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力量,來求得百姓的一絲諒解與心靈的安生。
荒誕而糜爛的皇室,也因為有如此耀眼奪目的公主,煥發出一些新的生機。
幽帝將這個獨女視若掌珠,更是予她封號為‘明月’,蘊意公主如天賜,皎皎與月爭輝。他曾長嘆撫其頂,道他有此女,勝過千萬男兒。
他也給予了她莫大的權利和寵愛,宗室無嗣,皇帝甚至想將皇位傳于公主,封其為皇太女。
而將來公主所誕下的孩子,無論男女,仍然是下一代的繼承者。
明月公主在大胤之中也美名遠揚,被百姓歌頌為“神女顯世”。國教嘉蘭教中之人,更是將她視若神祇,追捧萬千。
她是胤朝之中一個美好的奇跡。
也不知是否因明月公主,這個搖搖欲墜的腐朽王朝又延續了幾年。就像是最大的善意,抵消了幾分滔天的惡。
直到長壽九年,吳興人鄭旦據丹陽起兵,其他暗中伺機而動的群雄也唯恐他人搶奪先機,紛紛揭竿為旗。
天下才開始真正徹底陷入了水火之中。
胤朝徹底覆滅,宮室也被炬之一空,所有也都變了。在龍座面前曾下跪立誓要以性命捍衛公主的林將軍,卻在幽帝自刎之后暴露出了貪婪垂涎的嘴臉。
他企圖將幽帝留給明月公主的所有東西據為己有,甚至還想將公主本人玷污,逼迫她就范。
就在此時,在宮外護衛的明鴻卻突然出現。
被公主帶回宮后,他表現出的能力才干獲得了幽帝的幾分賞識,幽帝以明月公主的封號給他新的姓名,脫了奴籍。又漸漸在宮外嶄露頭角,甚至擁有了一些權勢。
憑借著公主的信賴,他又以幽帝的遺愿為借口,將明月公主從林將軍的手中救下,逃離出京。
然而他的真實目的卻是將這朵金枝禁錮,甚至有著與那將軍一樣不見光的目的。
時異勢殊,不識人心險惡又孤立無援的明月公主,只好委身于他。而明鴻又更名為明宏謙,漸漸在揚州重新扎根下來,又以文人清白之身,一步步獲得官銜。
可實際上,這些都并沒有讓他滿足。
……
明弘謙眼底積起陰郁。
他本以為,這些事情世界上不會再有人知曉。
背后之人扼腕沉息道:“云娥就是過于善良。都怪我,當初沒讓她見識到真正的人心險惡。”
“你本不過是公主的一條狗,可狗卻咬了主人。”
對方說到此處,已有幾分咬牙切齒。
“我真恨啊……”
后來,他方知悉明月公主仍在人世。
當時她卻已嫁人有孕。而他也已遠離紅塵,無顏再去見她。只能一直在背后默默庇佑著對方。并給她傳信,道公主若有任何需要,他定會不惜一切相助。
哪怕是復國。
可不久后,公主就生下了一個雪似的小娘子。
公主卻什么都沒有回答,只是無聲婉拒了他。她仍然心性堅韌如初,哪怕零落成泥,也不改清芳。
對方的話戳穿了他所想粉飾的一切,明弘謙像是被最尖利的匕首刺入胸膛,說不出一句話來。
只因他知道,對方所說的都是事實。
忽一股微弱的藥香突然傳入他的鼻尖,令他瞳孔驟縮,指尖顫抖。如同捉住了線索的一角,飛快地將所有的事情都串聯了起來。
“你就是當年她身邊的那個御醫,對不對?”
當年明月公主出生之時身體孱弱,身邊常有御醫伴身,為她調養身體。后來,她身邊最常出現的,就是一名被稱為醫林圣手的弟子……
那人風骨俊秀,寬和溫仁,卻似乎深不可測。公主師從于他,學習了不少醫術。
對方‘呵’地冷笑了一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語氣雖然冷淡,可眼中的情緒卻陷入深深的悲漠之中。公主與他,有著師徒之誼,也如亦師亦友。可他卻沒有保護好她。
若非他當年因采摘草藥而遠赴祁山,不在京中,又怎會讓此人奸計得逞,誘拐又糟蹋了公主。
他回京之后,看見的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灰燼與血色。亂軍鐵騎將皇城踏平,宗室之人也已被盡數捕殺。除了宮墻內被鮮血深深浸染了三尺的地磚,什么都沒有留下。
他心死如灰,感到自己為醫者,卻不能濟世的無能為力,與有負公主的深深愧疚。一夜之間,他須發盡白。于是他剃了發,遁入了佛門,常年在山上清修。
為這一場覆滅中死去的所有亡靈超度。
在得知公主消息之后,他方轉至揚州城的云麓寺中清修。明面上,他則是行跡縹緲、不知來歷去向的上霄大師。
上霄眼中情緒沉浮,片刻后把刀抵得更深了一些,字句深寒,如錐刺心臟:
“當年公主的信物,你藏在何處?”
此物為幽帝所傳給公主的東西之一,他本以為公主又傳給了女兒。
公主雖被折落民間,然而仍有著皇室中人的聰穎智慧。哪怕不借助他的力量,也仍然能在揚州城中漸漸安定下來。據他所知,也有其他暗中為公主所驅使之人,也在無聲地幫助著公主。
可近日龍溪等地,又悄無聲息地掀起一些波瀾,他方意識到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樣。此物或許并非在公主女兒手中,甚至還招致一些野心勃勃之人。
明弘謙陷入了往事之中,喃喃低吟道:
“不見了。”
上霄的眼神轉為銳利。他知曉此人利欲熏心,當初就為上位不擇手段,不能夠輕信于他。
“她去世后不久,就不見了。”而這一次,哪怕是對方的利刃抵入他的喉肉中,明弘謙都沒有再改口。
他只是兀自垂著頭,忽然發出一陣大笑,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變得瘋魔失態。“原來一切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寶藏落空,公主逝世。連她所生下的女兒最終也與他離心。回首往事,他所渴求的一切也不過像是一場泡影。半生勞碌,一無所獲。
“我真是可笑啊,可笑啊,哈哈哈哈。”
他發出一陣癲狂低沉的笑聲,如同從嗓子里咳出來般的嘶啞。
上霄看著儼然失去理智的明弘謙,神經卻更加繃緊幾分。他深深皺著眉,不由心中擔憂。
此人辛苦盤算,最后也沒有落得什么好的結果,精神也早已失了平衡之心。這些尚且不論,最重要的是……此物若是遺失,將非同小可。
畢竟前朝之印,有著號召所有幽帝余存的力量。
并且此印,更與公主的女兒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以血脈相連。若是此事泄露,也恐怕會危及到她。
明弘謙在一陣自嘲的冷笑之后,卻漸漸鎮定,語音也篤然了起來。
“你不會殺我。”
因為無論如何,他如今仍是貴妃之父。哪怕是為了他的那個好女兒,對方也斷不會在此時了結他的性命。
上霄眼中迸出冷光,厲聲道:“你哄騙公主,已是罪大惡極,天地不容。又未善待公主的女兒,更是罪上加罪。”
他本以為公主如此隱姓埋名,平安度過此生,也是差強人意。可直到公主逝世后,那個小娘子又一副病容,被婢女帶來尋他救治。
幸好如今公主的女兒已尋到了命定之人,被好好的保護著。
上霄冷冷一嗤:
“老天有眼。不過暫且留你一條狗命罷了。”
外面忽落了驚雷,明弘謙回頭之際,身后卻已空無一人。
*
雷聲將榻上的嬌人兒驚醒,她如同驚弓之鳥一般鉆入男人的懷抱之中,攥著他的衣袍一角瑟縮著。
窗外劇烈的風雨忽來,天幕間電閃雷鳴,如同將要從中間劈開一條裂隙。閃電照在被風吹得鼓起的簾帷之上,亮如白晝晴空。
室內忽暗忽明,顯得詭譎無比。
裴神玉起身點了燈,回身將她擁入懷中。柔軟的黑發鋪在女子綿軟的身上,他看見那雙清澈的貓兒眼如同兩盞微弱螢火,煢煢無依地望著他。
他眼底蘊著擔心,如往常一般將她深深擁入懷中。
手掌邊輕拍她的脊背,邊柔聲細哄:“小乖別怕,我在這里。只是一場雷雨罷了。”
男人的臂彎溫暖而廣闊,如同氣味熟悉的避風港灣,將她所有的怯怕盡數收容。他怕她夜不成眠,又精神疲弱,便想慢慢哄她入睡:
“乖貓兒,閉上眼睛,給你講一些故事好不好?”
她如幼貓小小聲地應答:“好。”
可明蘿夢卻沒有料到,裴神玉徐徐講起了舊時的事情。龍朔十年之時,他是如何嬌養著那只白貓,給它梳毛喂食,精細打理,又將小貓從虎掌之下解救出來……
二人之間如今已直白坦言,故而心照不宣,她便是‘它’。
往事仿佛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一切歷歷在目。
明蘿夢聽著他沉如低弦的嗓音,在一聲聲的敘述之中,仿佛也感到絲絲縷縷的熟悉。又恢復了幾分嗜睡的貓兒習性,薄薄的眼皮漸蜷。
她的一顆心被煨得融暖,可卻漸漸墮了下去。瓜子小臉埋在他臂彎之間,仿佛只是呢喃:
“君玉哥哥,后日我還想出去一趟。這次……可以讓硃明不要再跟著我么?”
她的聲音微弱如絲,又仿佛懸著一顆心,無聲祈求。
兄長所隱瞞的事,她想知道。
裴神玉靜默下來,只是撫著她的烏發,隱藏在漸弱燭光之中的神情如淵,意味深長。
只是帶著對她的心疼,終究低聲道:
“眉眉,朕可以同意。但你要記得回來,如今揚州之事已經解決。我們隨時可以啟程回宮。”
“知道么?”
他們可以隨時回到他們的家。
而屆時所有的風雨,都會被阻擋在外面。
(https://www.dzxsw.cc/book/98248103/3038780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