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悅昭起得比平時要晚，穿衣服的時候抬一抬胳膊，又酸又脹，像是灌滿了泥漿一般。

        悅昭腦海浮現一個念頭：她不想再繼續了。

        但她認真考慮，覺得無論如何必須堅持做完一個月，否則真的應了父母的話，自己是一點苦都吃不了的人。

        悅昭羨慕起桑倩來，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桑倩的力氣卻大很多。那些費力的工作，桑倩上手很麻利，完成得干凈利落，忙起來整個人紅光滿面，臉上也總是笑嘻嘻的，遠沒有她這么矯情。

        悅昭不免對自己感到失望。她比桑倩瘦很多，手臂和腿的力量都不夠，離開了父母的庇護，一個人生存才發現處處是掣肘，真沒用。

        她慢慢走去洗漱，然后去做早餐，剛從紙袋里取出吐司，聽見窗外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放下吐司，走過去將窗拉開一大截，微微探身出去。

        莫驟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長款大衣，大衣里配了一件淺色的低領毛衣，還背了一只雙肩包。

        他整個人看上去高挑又清爽，仿佛使得這個氤氳著濕氣的早晨剎那間澄澈了幾分。

        悅昭看他的時候，莫驟也在看她。

        他見她照樣穿了那熟悉的舊棉衣，棉衣里也是那一件淺灰色的毛衣開衫。又因為她探出身的緣故，他看見她垂下來的柔軟烏發，以及長發下掩蓋的曲線。

        有一瞬間，他克制了想繼續看的心念，理智地移開了目光，把手上的袋子遞過去說：“我請你吃早餐。”

        悅昭的視線落在袋子上，看著像是巷口那家早餐店的生煎包。

        那家早餐店每天早上都排著長長的隊。

        她內心有些不好意思收下，但若是拒絕人家辛苦排隊買來的早餐好像更不好意思，于是伸手接過，語氣溫和：“謝謝你，剛好我也還沒吃過早餐。”

        莫驟笑了一下，又問：“你昨晚睡覺前有沒有冷敷手臂？”

        他沒再說“乖乖”兩字，默認有自知之明。

        悅昭點頭說：“嗯，冷敷了十分鐘，有點效果。”

        莫驟看著她：“現在還痛嗎？”

        悅昭說實話：“還在痛，不過不比昨天嚴重就是了。”

        莫驟說：“過了二十四小時可以涂抹藥油了，你偶爾也試著轉一轉關節，等休息好了很快就不痛了。”

        悅昭笑著點了點頭，表示他說的都對。

        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但莫驟的視線沒有離開她的臉，說下去：“不如你今晚請假吧。”

        悅昭稍作思索后說：“我自己決定吧。”

        莫驟聽她這么說，不再多言。

        莫驟去上班了，悅昭打開袋子一看，是八個生煎包和一杯紅棗豆漿。生煎包聞著很香，她喝了一口溫熱的豆漿，再慢慢開始吃生煎包，咬一口發現是蝦仁餡的。

        她不由想起平素在家里，張阿姨做的那些精致的早點，每周一就是一碗姜絲魚片瘦肉粥加一籠手包的蝦餃。

        悅昭一邊想一邊饞蟲上身，最終吃了六個生煎包，整個人很飽。

        她順手打開手機一看，頁面上還留有莫驟發來的那條短信。

        她是不是和他的接觸過于頻繁了？這一刻她思考起這個問題來。

        她如今自身難保，更沒有談戀愛的打算，這樣與一個異性頻頻往來是否妥當？

        從小媽媽就教導她，可以與男生交朋友，但必須在確定對方的人品沒問題后才能互換聯系方式，交朋友的過程中也要保持分寸，可以適當接受對方的饋贈，但要懂得禮節，不忘回饋差不多金額的禮物。

        她心想現在自己回饋不了他什么好東西，如果他一直送她吃的，會不會變成欠他的了？

        悅昭思考的同時，耳邊聽到熟悉的“咣”聲，她朝窗外望去，是莫驟的室友，他也出門上班了。

        對了，連莫驟的室友都誤會了她和莫驟的關系，她是不是已經失去了分寸感？

        悅昭至今為止沒有談過戀愛，異性朋友也少，如今有些把握不好如何和一個她不討厭的男生保持普通朋友的關系。

        但她僅僅是不討厭莫驟嗎？她陷入了凝思。

        在悅昭的成長過程里，從不缺乏和顏值高又聰慧優秀的男生打交道，但她只將他們當成榜樣，沒有其他的心思。

        莫驟他長得確實非常好看，人也很好，不過……她偶爾對視他的眼睛時，好像會有些不自在。

        有一些類似緊張和猶豫的不自在。

        悅昭休息了一個下午，吃完晚飯趕去“老月華”。

        桑倩早早就從老板娘口中得知悅昭胳膊扭傷一事，慷慨地表示今天的臟累活都交給她，悅昭負責點菜和撤碗就行。

        悅昭很感激桑倩，但眼看著堆積如山的碗盤，她還是沒法做到無動于衷，在桑倩忙碌時跑到天井，找來小板凳，和另一個廚房的幫工坐在一起洗碗。

        忙到了十點多，悅昭趁桑倩不注意推著小推車去倒垃圾。

        由于右手臂抬不高，悅昭花了很多時間才把兩袋油腥味很重的垃圾全數傾倒進垃圾桶。

        悅昭推車回天井，在門口碰見了鄭若漣。

        大冬天的，鄭若漣就穿了一件桃粉色的毛衣，腳上踩著一雙毛絨拖鞋，站在門口和一個男生告別。

        男生很快騎上自行車走了，鄭若漣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鄭若漣轉過頭，瞧見倒垃圾回來的悅昭，一張臉當下在夜色里不由泛起羞澀，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悅昭沒有多問，禮貌地點了點頭就準備往門里走。

        “姐姐，你別說出去。”鄭若漣趕緊說。

        悅昭停下腳步，看看她，在明白她的意思后點了點頭。

        鄭若漣伸出藏在身后的手，給悅昭看自己手上的冰糖葫蘆，忍不住雀躍之情：“我最近交了一個男朋友，還沒敢告訴爸爸媽媽。”

        悅昭一怔，然后說：“你爸爸媽媽是性格很好的人。”

        鄭若漣說：“是啊，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一個高中生，任何父母都不會支持早戀。”

        悅昭覺得她的擔憂有道理，于是向她承諾：“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鄭若漣甜甜地笑了，低頭啃了一口冰糖葫蘆，含糊地說：“我吃完再上去。”

        悅昭不免關心她一句：“可是這里很冷啊。”

        鄭若漣說：“沒事，我覺得還好。”

        她咀嚼著一片又甜又脆的透明糖殼，再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悅昭，忽然好奇問她：“姐姐，我聽媽媽說你今年二十三歲，大學畢業沒多久。既然你是一個大學生，為什么會來這里打工？這不是大材小用嗎？”

        悅昭斟酌著說：“這個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但說實話，在這里打工對我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許是今晚太開心，鄭若漣第一回有了想和面前的姐姐聊一聊的想法，忍不住又問了她一個私密問題：“那你有男朋友嗎？”

        悅昭搖頭。

        鄭若漣說：“但你明明長得這么漂亮。”

        悅昭說：“你是不是認為長得漂亮就理所當然會有男朋友？”

        鄭若漣點頭：“大多數是這樣吧。”

        悅昭說：“可我現階段養活自己都不容易，哪有錢去談戀愛？”

        鄭若漣覺得這話很奇怪，反問：“談戀愛不是大部分的開銷都屬于男生嗎？”

        悅昭說：“怎么可能？雙方都需要付出金錢的，這是一個很現實的情況。”

        鄭若漣還想繼續說，卻忽地打了一個噴嚏，悅昭催她快進屋去，要是被爸媽看見了，就說冰糖葫蘆是她自己溜出去買來吃的就好。

        悅昭結束工作走出店門口，不久便看見熟悉的人站在不遠處。

        她遲疑了一下，然后走上去和他打招呼，問他怎么會在這里。

        莫驟說：“我陪你一起走回去吧，你昨晚不是說路上有人在后面追你嗎？”

        悅昭想起昨晚那個可怕的醉鬼，依舊心有余悸，覺得有莫驟陪著走回去也好。只是天寒地凍的，她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等了多久，想到這里，她不免愧疚。

        倆人一起走在小馬路上。

        今夜有月，銀葩星暈，路邊有水洼，月光流瀉其上，仿若一汪清波。

        大約走了三分之一的路，莫驟靠近身邊的人，問她：“你想不想吃點什么？”

        “吃點什么？”悅有些疑惑。

        莫驟看著她的眼睛，而后無聲地笑了一下，像是懶得再掩藏身上攜帶的秘密，干脆摘下雙肩包，拉開拉鏈，取出一個錫箔紙，打開后拿出包裹在其中的一串冰糖葫蘆，遞給她：“今天的最后一串了。怕融化，我讓老板幫忙包了一下，還放了冰袋。”

        他記得她上回說冰糖葫蘆很甜，應該是比較喜歡吃。

        悅昭驚訝，在猶豫后接過他送的冰糖葫蘆，小聲說：“你人太好了吧。”

        莫驟索性問下去：“那你喜歡這樣的好人嗎？”

        悅昭明白他的意思，真誠地說：“好人誰不喜歡呢？我白天就在想，自從搬到城中村，最幸運的事就是認識了你。你真的幫了我很多忙，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謝你了。”

        莫驟聽她說完，表示：“但我不需要你的感謝。”

        悅昭沉吟片刻后說：“終歸還是要感謝你的。我們萍水相逢，你沒有義務一直幫我。”

        莫驟沒有再接這個話茬，低聲說了“邊走邊吃吧”，便繼續往前走了。

        一直走到了小馬路的盡頭，莫驟看向對面熟悉的巷口，坦然問出了一個他關心的問題：“有一件事我一直忽略了，你有男朋友嗎？”

        悅昭回答說：“沒有。”

        莫驟安靜了，一個人加快了腳步，先上前幾步，往對面走去。

        悅昭跟在他身后。

        快走到悅昭的屋門口，莫驟才減速，明顯是等她上來。

        等悅昭來到他旁邊，他忽然接上了之前的話題：“我總在想，你不可能沒有人追求。你單身應該是你自己的選擇。”

        悅昭沒有貿然說什么，認真聽他說完。

        莫驟說：“所以我猜，即便我現在告訴你我喜歡你，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也是被拒絕。”

        悅昭愣怔，沒想到他表達得這么直接。

        許是被眼前的人凝視久了，悅昭發現他眼睛里的光亮到不行，似火光霞焰，讓她忍不住閃躲。

        “我覺得自己喜歡上了你，但可惜，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個好人而已。”莫驟說。

        莫驟開門進屋，俞滕第一時間迎上來說：“你送對面的美女回來了？”

        俞滕本來想外出買一份夜宵，開門之時卻碰見莫驟在和對面的美女鄰居說話，立刻悄悄掩上門，透著門縫看他們。

        俞滕剛才差不多了解了個大致，莫驟像是被美女拒絕了。

        莫驟沉默地摘下雙肩包，脫了外套，走去廚房找熱水。

        俞滕跟上去，安慰他說：“算了，她美是美，但身份低了點，也就是個打工妹……”

        莫驟轉過身，驟然問他：“你說什么？”

        俞滕識趣地閉嘴，不想吃力不討好，換了一個話題和他閑聊：“和你說個事。我們公司最近空降了一個區域經理，女的，二十八歲，膚白貌美大長腿。單身男同事看見她沒有一個不雙眼發光的，和鯊魚聞到血一樣蠢蠢欲動，包括一個比她小六歲的實習生現在都在打她主意，臉都不要了。你知道她為什么能空降嗎？家里有門路的，據說她爸爸是一個銀行的副行長。”

        莫驟無動于衷，一點都沒興趣聽室友說話，在倒好了熱水后準備回自己房間。

        俞滕擋住他問：“老實講，你覺得我有機會嗎？”

        莫驟丟下三個字“不知道”，繞過他去自己房間。

        俞滕急切地說：“等一下，我的好哥們，就剩這個問題，你覺得我有勝算嗎？明人不說暗話，她是家境超好的獨生女，哪個男人有幸得到她等于贏得了后半輩子的富貴。現在近水樓臺先得月，任誰都會想法吧。”

        莫驟淡漠地瞥他一眼，移開目光：“你去問別人吧，我要休息了。”

        俞滕熱烈的傾訴欲在瞬間冷了下來，當即語氣嘲諷地說：“算了，我和你說這些干嘛？你能懂什么呢？你看女人就是看臉吧，真正重要的你從不考慮。但我提醒你，別以為自己長得帥就穩贏了，你接觸的女人太少，想法太簡單了，我告訴你一個事實，長得漂亮的女人大多有野心……”

        “你為什么總喜歡在背后議論別人？”莫驟皺起眉頭，冷聲打斷他的長篇大論，“我追求誰，被誰拒絕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別再來煩我。”

        莫驟說完走進自己的房間，順手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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