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再次拜訪拓樂爾的日子，尤若達放手讓悅昭一個人去，當是給她一次試煉的機會。

        悅昭為此準備得很充分，去的路上在腦海里復盤上一回拜訪蘇渠何時他說的每一句話。

        這次拜訪也是提前預約好的，蘇渠何照樣客客氣氣地接待了悅昭。

        悅昭再次就瑞客斯新一季產品的功能升級部分向蘇渠何著重描繪了一遍，后者對此興趣不大，全程淡淡地聽著，連微笑都少了，顯然不準備再敷衍眼前這個實習生了。

        “我記得上次已經和你們說明白了啊。”蘇渠何以手掩口，打了一個哈欠，略帶疲憊地說，“你們產品的技術再前沿，功能再多，對我們客戶的黏度影響不大。說直白點，我們沒必要花更多的錢采購一款功能五花八門的健身器械，現有的功能已經足夠用了。”

        悅昭放下產品介紹書，微笑著說：“蘇總，我從拓樂爾的官網得知你們今年準備開啟健身房結合輕食的銷售模式，對嗎？”

        “對。”蘇渠何點了點頭。

        悅昭說：“你們準備在各大健身房劃出一個健身餐區域，最大的面積占整整一個樓層。即將推出三十余款沙拉，保證高蛋白和低卡路里，完美配合已有會員的健身計劃。此外，你們還將提供體貼的私人減脂餐，會員自然享受折扣，他們不僅可以在健身房用餐，也可以在辦公室或家里直接拿起手機輕松下單，你們的派送員最快能在三十分鐘內完成配送。”

        蘇渠何笑了：“你了解得倒很清楚啊。”

        悅昭心想這段日子來自己已經把拓樂爾方方面面的業務都研究得很徹底了。

        悅昭說：“據我所知，這個模式并非你們的首創，在本市起碼有兩家以上的健身房已經先于你們，分別在去年八月和十一月開啟了這個商業模式。”

        蘇渠何聳了聳肩，坦然說：“即便是行業的頭部，也必須根據客戶的需求及時調整服務內容，提高質量，不然都有被市場淘汰的可能。我們在這方面向來不掉以輕心。”

        “這樣一來，競爭壓力會變得很激烈。”悅昭直言，“畢竟蛋糕只有這么大。”

        蘇渠何沒說什么，悅昭卻從隨身包里抽出一份紙質數據，遞過去給他。

        “請您看看這些。這是我們瑞客斯本市的六家門店在三個月和六個月里的客流量數據，包括黃金時間內的客流量。還有首次在門店購買產品的客戶其年齡和職業，購買產品的單價及復購率，等等。”

        蘇渠何接過后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很快放下紙，攤手問：“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

        悅昭解釋說：“來瑞客斯門店的客戶多是以購買小型家用健身器械為主的，平均年齡在二十三到三十三歲之間。這個年齡段的男女，尤其是二十八歲以下的，很多都有去健身房的需求，這和買家用健身器械并不矛盾，很多人只是礙于時間成本有限。但隨著工作的移動或跨入新的人生階段，他們很可能不再滿足于在家的單調鍛煉，希望有一個全方位的健身塑形計劃。如果遇上拓樂爾這樣結合餐飲的健身房，既能為他們節省下時間，又能提供飲食方面的專業指導，這樣的吸引力會很強。”

        悅昭又說：“瑞客斯的六家門店，其中四家都進駐了不同的大型shoppingmall，皆是毗鄰地鐵，覆蓋一站式商業群的位置。周邊寫字樓林立，包括年輕的白領、金融和科技行業的職員、時尚達人、主播等，這些都是健身行業的目標客戶，他們都會關注到瑞客斯。按我們的慣例，若是拓樂爾與我們合作，那當一個顧客在瑞客斯門店消費滿一千五自動升級為會員后，他理所當然會收到一份印有瑞客斯合作商資料的廣告冊子，輕松瀏覽到關于拓樂爾的信息。到時候我們可以把拓樂爾主打的健身房加輕食的圖文刊登在我們的廣告冊子上，這樣無形之下，給拓樂爾的引流量會很大。您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實惠的商機嗎？”

        蘇渠何的手掌按在后腦勺，輕輕撓了撓，慢慢說：“你今天講的這些倒還有點意思，我之前沒怎么注意過。這樣吧，我下午和我們總經理連一下線，和他講一講你這個提議，問問他的看法。”

        蘇渠何說得婉約，心里的算盤飛速打起來：如此一來剩下的廣告費會是多少，引流量又是多少。

        健身房加輕食的銷售模式是今天拓爾樂的重點項目，也是總經理再三提及的事，投入的資金不少，盈利自然是重中之重。

        悅昭的簽單成功在瑞客斯引起了小轟動。

        這不是一般的簽單，而是拓樂爾這樣知名企業的簽單。何況，悅昭還只是一個實習生。

        尤若達為此在組里高調地贊賞了悅昭，請全組員吃海鮮自助餐，分享這份喜悅。

        不僅是悅昭所在的一組，其他組也都在談論這件事。

        三組的張能霄特別激動，他也了解拓樂爾這塊硬骨頭有多難啃，尤若達自己出面都沒拿下，竟然被他組的一個實習生拿下了。作為和悅昭同期進來的張能霄就這事談論了整整一個中午。

        張能霄說得口干舌燥，拿起礦泉水瓶子猛灌一口水，余光瞟見坐在一邊，一直沒說話的“小哭包”美曉，不免提醒她一句：“你可要加油了，現在全公司只有你一個人是零簽單。”

        美曉聞言臉色頓時慘白如紙，強忍著眼眶泫然的淚水。

        張能霄受不了她了，低聲說：“你動不動哭有什么用？如果哭了能簽單，你絕對是我們的第一名。不是我說你，你有哭的時間還不如去做好ppt，這么基本的軟件你都出錯，我真的不得不服你啊。你說你好意思嗎？高中生都會的事啊，你還老甩給我。”

        美曉緊閉眼睛，任珍珠般的眼淚一顆顆滾落下來。

        她覺得自己一時粗心，在工作上有了紕漏，這是難免的事，怎么都沒想到和她同期的張能霄竟然也可以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隨意指責她。

        她的自尊心瞬間碎了一地。

        張能霄向來心直口快，其實并未有多大惡意，發現“小哭包”又哭了，皺了一下眉，當沒事人一樣，起身走了。

        悅昭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莫驟，莫驟回復她：“真是一個優秀的寶寶。”

        悅昭心里甜甜的。

        等拿到了錢，她要給莫驟買一份禮物，她心想不知道買什么好。

        悅昭當晚點了一只大披薩，請桑倩吃。

        桑倩一邊吃一邊聽悅昭獲得的好成績，表情很激動，很快計算起來：“那算上提成，你豈不是一下子多了很多錢？”

        悅昭笑說：“這一單不是我一個人簽下的，還有我們的主管，他教了我很多。提成什么我倒不在意，主要能簽單成功心里就很自豪。”

        “提成當然重要啊！別說的你有多少錢似的。”桑倩吃完一塊披薩，還舔了舔手指，“告訴你，別當職場老好人，能拿的就一定要爭取拿到手。拿到錢就給爸媽買點營養品，孝敬他們一下，順便博得他們好感，為之后和小莫有個好結果提前鋪路。”

        營養品？悅昭失笑，心想他們哪缺這個。

        桑倩心情不錯地說了一堆話，等聽見悅昭的手機響起，她猜到是誰，便安靜不語了。

        果不其然，悅昭拿著手機，悄悄和桑倩打了個手勢，便回房去聊天了。

        輕輕掩上門，悅昭坐在椅子上，對著手機屏幕的人，笑得很甜。

        莫驟說：“賺錢的感覺這么開心？”

        悅昭承認：“是啊。”

        莫驟也跟著笑了。

        悅昭說：“等我拿到錢了，就給你買一個禮物，你想要什么？”

        莫驟說：“我說過我最喜歡收到你不用花錢的禮物。”

        悅昭：“……你正經一點好不好？我是認真問你的。”

        莫驟說：“真是這么想的。”

        悅昭的臉有些熱，考慮了一下后，溫柔地說：“那下次讓你碰的時間久一點？”

        “你說的，到時候別催我。”莫驟笑得意味深長，“不該這么早告訴我的，讓我現在就開始想著，這多難熬。”

        悅昭嗔怪地看著男朋友，覺得他真是又討厭又惹人愛。

        一會兒后，莫驟說：“這周末有時間嗎？”

        悅昭說：“周日休息一天，怎么？你想去哪里玩？”

        莫驟說：“去我家吃個飯？帶你見一見我爸媽。”

        悅昭驚訝：“這么快嗎？我什么都沒準備。”

        莫驟說：“沒什么可準備的，你人來就行，也沒必要帶禮物。”

        悅昭說：“這怎么行？初次見長輩不帶一份禮物，太沒禮貌了。”

        莫驟笑了：“你不知道我爸媽多反感別人提著禮物上門。小時候，每一個來我家做客的人，除了水果，他們都讓對方原模原樣地拿回去，后來連水果都不收。”

        悅昭卻依舊覺得這樣不太好。

        莫驟靜了靜，欣賞一般地看著她有些糾結的表情，片刻后說：“你愿意來嗎？”

        悅昭笑著點了點頭：“如果他們歡迎，我當然愿意啊。”

        莫驟說：“他們很期待看到你，知道為什么嗎？他們一直猜我可能娶不到老婆。”

        悅昭：“……”

        莫驟替她解惑：“我小時候對女孩子的態度太差了，她們都覺得我人兇，當場氣哭的都有。”

        悅昭笑了，寵溺地說：“你這個壞蛋，小時候干嘛欺負女生啊？”

        莫驟說：“沒欺負，只是覺得她們有些煩。說到底，男人只有到了青春期才會開始想著和女生一起玩。”

        悅昭瞪他：“好色之徒啊，看你大言不慚的樣子。”

        莫驟笑了，乖乖地說：“是他們，我沒有。我只是看看，沒有和任何一個女生玩。”

        “這么乖？”悅昭看著他精致的五官，“那獎勵你一個專屬的親親好了。”

        她說完湊過去，在手機屏幕上親了親。

        因為周日上午說好了要和莫驟一起去拜訪他父母，悅昭在周六傍晚走出公司后，直接打車去了一趟新區，去她以前常去的那家購物中心。

        悅昭來到一樓的一家護膚品專柜，很快看見了那位熟悉的導購。

        導購溫和有禮地笑著說：“悅女士，好久不見。”

        悅昭也笑著和她打了招呼，在問了她幾個問題后便買下了這個品牌的一個美白抗衰老的套裝，用她過往的積分抵現，還便宜了八百多塊錢。

        悅昭提著買好的護膚品套裝，又去名表區逛了逛，她想選一只適合莫驟戴的手表。

        “悅昭。”忽然間，身后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

        悅昭轉身一看，是堂姐悅琬。

        悅琬笑說：“剛剛你在買護膚品，我就看見你了，本來不想打擾你的，但考慮后還是想過來問問你最近過得怎么樣。”

        悅昭的眼眸明亮，笑容很輕松：“我過得不錯。”

        “是嗎？那就好。”悅琬將信將疑，斟酌后說，“不如去二樓的咖啡廳坐一坐，我請你喝一杯咖啡？”

        剛巧悅昭也有些累了，想著坐下和堂姐喝一杯咖啡也是一件愜意的事。

        幾分鐘后，兩人面對面坐在二樓過道臨窗的卡座上，一人點了一杯咖啡。

        悅琬優雅地抿了一口咖啡，然后說：“你的事你媽媽差不多都告訴我了，包括你有了男朋友。”

        悅昭不意外地點了點頭，問起堂姐：“我媽媽她最近好嗎？我發她的短信她都沒回。”

        “據我所知，她身體沒什么問題。”悅琬緩緩放下咖啡杯，手指輕按杯柄，笑著說，“你放心，她沒有把你的事告訴你爸爸，她還是袒護你的。”

        悅昭笑了：“我也猜到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好消息。”

        “不過悅昭，如果你真的很喜歡你現在的男朋友，應該盡快帶他回家一趟，至少讓他知道你家是怎么樣的，和你在一起他需要承擔什么。”悅琬自以為說出這些是為了堂妹好。

        悅昭卻說：“他和我在一起，不需要額外承擔什么。他喜歡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也不會勉強他。”

        悅琬輕輕蹙眉：“話是如此，但你爸爸的生意……”

        “堂姐，你最近怎么樣？”悅昭實在不想多聊自己家里的事，有些不得體地打斷了堂姐的敘說。

        “啊？”悅琬輕啟唇，仿佛沒聽清楚一般。

        悅昭又問了一遍。

        悅琬的腦海飛速閃過一個尖銳的畫面，按在杯柄上的手指不可察覺地一抖，表情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僵硬。

        堂妹問她最近怎么樣，她還能怎么樣呢？除了逛商場購物、烘焙和練瑜伽，她的日子永遠不會有什么新鮮的事發生。

        哦，不對，也算是發生了一件奇特的事。一件她至今沒有和任何人提起的事——她被自己的老公打了一個耳光。

        但在老公梗著脖子對她道歉后，她已經決定把那個耳光輕輕擦去，不留痕跡。誰知就在悅昭姿態輕松地問她最近怎么樣的那一刻，她腦海里浮現的畫面特別清晰，尤其還伴隨著一種難言的羞恥。

        那揮之不去的一個耳光，還有他抬起手臂時陰鷙的雙眸，像是厭煩她到了極致。

        悅琬怎么也想不明白，平常脾氣溫和、處事周到的老公怎么一下子變成那樣陌生的模樣？

        明明她也沒有說他什么，只是埋怨他一個月只有不到十天的時間在家，她希望他多回家而已。

        難道她錯了嗎？還是她反復說，說多了，惹他煩了？又碰巧那天他有煩心事？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整天這么清閑？每天吃吃喝喝都有人伺候嗎？我出差多累你了解過嗎？回到家連一碗熱湯都沒有！阿姨臨時請假，你就點外賣了？難道你連做一頓飯的能力都沒有？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不喜歡吃這些冷的面包和沙拉！你到底有沒有聽我的想法？你究竟懂不懂怎么做一個妻子！”

        ——“我已經有一堆煩心事了！回到家里不是聽你嘮叨的！閉嘴，別再說一個字了！我已經很累了！”

        就在悅琬絮絮叨叨的時候，他迅速抬臂給了她一個耳光。

        悅琬當時痛徹心扉、不可置信。

        為什么他一直說累？明明他的工作、他住的房子、他開的車子，還有她和他的這個家，家里的貴物件都是她娘家提供的，他輕松享有了這些，怎么還能煩她？竟然還動手了？

        悅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從小到大，身邊的所有人都寵著她，她沒有被任何人打過，自然也沒想過有一天會被人直接打耳光，這簡直是超出了她認知范圍的事。

        她把這個秘密藏在心里，不準備告訴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這個男人可是被她父母稱贊不已的佳婿。

        當年她也是聽從父母的建議，和這個男人結婚，陪嫁的車房無一不豪華。原以為他得到這么多，自然會感恩戴德，拼命把她寵在手心，誰知道會變成這樣？

        悅琬陷入久久的沉默，忽然間，一股酸楚涌上鼻腔，她趕緊伸手按了按鼻子，不想被堂妹看出她的酸澀與窘迫。

        “堂姐，你最近心情不太好嗎？”悅昭關心地問。

        “心情不好？誰說的呢？”悅琬的語氣帶上了一絲嘶啞，使勁按了按鼻子后，飛快擠出一個笑容，看著堂妹說，“你別多想了，我婚后挺好的，就是有時候一個人很寂寞，你姐夫他太忙了，忙著賺錢忙著養家。有得有失吧，你看我脖子上的這條項鏈，就是他近日來送我的禮物，他還特地在吊墜上刻上我的名字，我也沒想到他一個不懂浪漫的人會忽然給我這樣的驚喜。”

        這條項鏈自然是他的道歉禮物，悅琬戴上了表示愿意給他一個臺階下。

        悅琬急急地說完，端起咖啡淺淺抿了一口，然后遲鈍地對上悅昭的眼睛。

        悅昭沒接話，好一會兒后才淡淡地笑了：“是嗎？那就好。”

        悅琬想盡快跳過這個話題，便問起堂妹今天來這里買了什么，悅昭如實說是給男朋友的媽媽買禮物。

        “這么快就決定去見他父母了？”悅琬意外，“你下一步該不是要和他結婚吧？”

        “哪有那么快。”悅昭提起男朋友就笑得甜蜜，“我們正年輕，他比我還小兩歲，結婚對我們來說有些早。何況我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和他戀愛的每一天都很幸福。”

        悅琬看著堂妹熠熠生輝、宛若鉆石的眼眸，覺察到她不同與往日的自信和篤定，竟然有一絲羨慕。

        “我男朋友很尊重我，事事為我著想。”悅昭看著堂姐，決定說出心里話，“他工作也很忙，但無論每天多晚回家，他都會和我視頻聊天，只要我想見他，他會立刻趕來看我。老實說，我不認為在經營一段感情的過程里，忙是拒絕另一半的好理由，如果他想，他一定會把時間用在你身上。”

        悅琬聽了很揪心，垂下眼簾，看著一波淺褐色的咖啡，一時間沒有了自欺欺人的精力。

        是啊，如果他心里有你，你就是他的重要安排之一，怎么可能頻繁用忙碌當借口拒絕和你打電話，甚至一個月只回來不到十天呢？

        悅昭都明白的道理，她竟然還想著拿一條沒有花任何心思的項鏈蒙混過關。

        悅琬在悅昭面前第一次沒有了所謂的優越感。

        假如說，當年她也堅持選擇自己喜歡的人，搬出家住，和他一起去拼搏未來，而不是選擇和現在的老公結婚，安閑地做一個全職太太，那會更快樂嗎？

        雖然答案是未知的，但她應該不會遭受比那個耳光更羞恥的了。

        悅琬的心很痛，整個人也頭暈目眩的，似乎快要被那如潮水般的陣痛拖曳下去，她迅速起身，語調顫顫地對悅昭說：“不好意思，我得去一趟洗手間。”

        悅琬轉過身的一剎那，洶涌的眼淚落在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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