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寒煙抵達世界廣場時，楊雪歌已經在餐廳里等了好一會兒了。

        她路過餐廳外，透過透明櫥窗看見對方靜靜坐在里面，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餐廳里顧客來來往往，三兩成群，唯獨她似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戚寒煙推門而入，很快走到她面前抱歉道：“久等了，我是不是遲到了？”

        看見來人，女生抬頭，露出一抹笑意。

        “染染姐。”

        又搖搖頭“你沒有遲到哦，主要是這家烤肉店很難排隊，所以我就提前來了。”

        女生皮膚白皙，杏眼水靈，甜甜笑起來，“你是剛下課趕過來嗎？”

        她目光落在戚寒煙手上的電腦包。

        “不是，上午去了趟圖書館，出來后就直接過來了，”戚寒煙解釋，“研究生的課程比本科少些，很多時間自己支配。”

        她問，“你大四課程還多嗎？”

        楊雪歌搖頭，“比上年少很多，最近有空都去復習了。”

        她笑，“染染姐，真希望明年我能和你在一個學校。”

        “我等著你，”戚寒煙微笑，“等你來了，我就是你的學姐了。”

        “可是我沒信心欸，a大的法碩可不是那么好考的，”楊雪歌有些憂愁地蹙起眉，嘴唇抿起。

        “放輕松些，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難，”戚寒煙語氣輕快，鼓舞她：“何況能堅持自己所學，求索的過程便彌足珍貴了。”

        “染染姐最終不也堅持了自己嗎？”楊雪歌彎彎唇角，眸子也跟著眨了眨，“你也算是瞞了大家很久，我還挺好奇，嚴睿知道后是什么反應？”說罷，露出一個有些調皮的笑。

        “管他什么反應，”戚寒煙慢條斯理，“他的想法不重要。”

        反正他知道的時候通知書都下來了，一切已成定局。

        “不過，你本科專業不是學得極為出色嗎？這樣放棄，不覺得可惜嗎？”

        “人生不就是不斷取舍么？”戚寒煙支著腮道，“何況，我并不是特別喜歡那個專業，只不過是順從罷了。”

        “對了，”她轉移了話題，“最近我也會幫你打聽一下a大法律系比較好的導師，順便幫你找一下他們系內部資料，還有考研復習群什么的。”

        楊雪歌聞言展顏，“那太謝謝染染姐啦。”

        “不客氣。”

        兩個人坐在餐廳的靠窗位，引來路過很多視線，戚寒煙無所察覺，專注地把食物在烤爐上翻動，楊雪歌卻將那些打量的目光收入眼中，靜靜垂下眸。

        過了一會兒，她手指輕輕撥動著碗沿，不經意地開口，“染染姐，有人追你嗎？”

        聽她這樣問，戚寒煙的動作一頓，好笑道，“怎么突然問這個？”

        “你就說有沒有嘛？”

        “沒有。”

        “我可不信，”楊雪歌托著下巴，挑起一抹笑意，“如果我是個男生，一定會對你窮追不舍。”

        在她對面，戚寒煙不可置否，“那你很快會放棄。”

        她不想深聊這個話題，轉移道：“伯父伯母，最近身體還好吧？”

        聞言，楊雪歌唇角翹了翹，“還好，我媽現在逢人就說我要考a大的法碩，你說，我要是考不上，那豈不是給她丟人。”

        說到這里，她慢慢擰眉，“其實我一直很擔心，本科期間我休學了一年，好多課程差點沒及時趕上，比其他人落后了很多。”

        “我沒有信心，又痛恨沒有信心的自己。”

        女孩輕聲道，眼簾半垂，薄得透出細微血管的眼皮輕輕顫動，美麗而脆弱。

        聽了她的話，戚寒煙沉思兩秒，斟酌著開口：“我大抵能明白你的感受，我當初也懷疑過自己，甚至會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些。”

        她又輕輕笑了笑：“所以你看，這都是正常會有的心態，坦然接受，不用因為沒有自信便感到沮喪，你最終會收獲它們的。”

        楊雪歌凝望著她，“那要如何收獲它們呢？”

        戚寒煙沖她微微一笑，“自信是慢慢累積的，你現在正處于這個階段，但我認為你最終一定能達成所愿，畢竟你已經跨過了那么多道坎，在我心中是非常了不起的。”

        “這點兒困難，絕不能阻攔你。”

        她話音落下，對面靜了一瞬。

        良久，楊雪歌才緩緩釋出一個淺笑。

        “你說得對，我連最大的困難都熬過去，我還有什么怕的。”

        “我一定可以的。”她重復，肯定地強調著。

        見她振作起來，戚寒煙神色一輕，動手給她夾菜，卻又冷不丁聽她提起一個人來。

        “染染姐，前段時間，我遇到了鄭律師，他頭發都有些白了。”

        聞言，戚寒煙動作一頓。

        “他問我考研準備的怎么樣了，還問我法考有沒有信心。”

        楊雪歌微微偏頭，臉龐沖著窗外，表情平靜。

        “我說我有些焦慮，很怕自己不行。”

        “你猜他怎么說？”

        女孩自問自答。

        “他說，這點兒困難對我來說算不上什么。你瞧，你倆說的話都差不多。”

        “染染姐，一晃□□年都過去了，可我卻覺得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她喃喃道。

        “人生看起來漫長，是但其實也很短暫啊……”

        周圍分明嘈雜，但她的話仿佛有回音，不斷敲擊在耳邊，像按下暫停，戚寒煙頓住手上動作。

        她抬眼看向對面，試圖與對方的眼神接觸，但楊雪歌的目光始終凝在別處，淺褐色的瞳孔飄忽著空茫。

        那里面是戚寒煙不明白的情緒，卻熟悉地令她感到恐慌。

        從腳底升起涼意，直達心肺，一種久違的恐懼感像從深淵伸出的惡意，慢慢扼住她咽喉。

        時隔多年，那一幕又猝不及防涌現在戚寒煙眼前。

        泡在浴缸里的人痛苦抽搐著，蒼白發灰的皮膚泡得發皺，像枯萎的花被溺斃。

        一池刺眼的血水中，發絲被染成赤色，詭異又妖冶地四散漂浮著。

        滿眼都是紅色，甚至倒映在瓷磚墻壁上的水光也是泛紅的，與從狹窄天窗透進來的幾縷赤霞混雜，愈發猩紅。

        手上的烤夾傳來燙意，戚寒煙猝不及防松手，在同一時間猛地從回憶中抽身。

        “楊雪歌。”

        她連名帶姓喊對方的名字，聲音分明冷靜清晰，心跳卻失衡，腦海中有潮涌般的記憶碎片襲來，要堵住她的氣管，淹沒她的感官。

        像那池紅色的水。

        那些噩夢般的回憶猶如激起她靈魂上的陣痛，從腳到頭都在顫栗。

        她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對方冰涼的手，用力握緊。

        “你答應過我。”

        她聲音不小，引得鄰桌的人投來視線，卻無暇顧及。

        在戚寒煙緊張地注視下，楊雪歌抬起臉，茫然地眨了眨眼，目光澄明，分明毫無異樣。

        “染染姐，怎么了？”女孩神情恬靜，她轉了轉眼珠，落在戚寒煙緊緊攥住自己的手上，反應過來。

        “我只是想起了鄭律師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她表情平常又無辜，仿佛剛才都是戚寒煙的錯覺。

        “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反悔。”她的睫毛脆弱地耷拉著，“染染姐不相信我嗎？”

        聽見這話，戚寒煙一頓。

        一陣冷氣從頭頂噴灑下來，吹向戚寒煙被冷汗浸透的脊背，也讓她輕輕地打了個哆嗦。

        縱使心中有疑，她還是慢慢松開楊雪歌的手。

        “沒有，我相信你。”

        ~

        和楊雪歌分別后，已經是晚上。戚寒煙目送對方踏上地鐵六號線，看著她隨人潮涌進車廂，看著地鐵關門、駛離，她才堪堪收回目光，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

        她心情沉沉，在擁擠的街道穿梭，恍恍惚惚如傀儡。

        等走出廣場很遠，她才驟然回神，想起什么，摸出電話想要聯系鄭律師。

        但掏出手機才發覺一連串的信息提示。

        她點開微信，映入眼簾的是課題組群的消息，以及提示被人單獨通知的提示。

        戚寒煙稍愣，正要點進去，又被通訊錄一欄的新提示吸引注意，有人申請添加她為好友。

        她下意識以為又是上次那個聯誼上遇到的體院生，還沒點開消息列表便深深蹙眉。

        之前這人不知從哪里得知了自己的號碼，反復申請添加好友，恨不得每天一個申請，還換著號加，雖然無一例外都被她無視了，但還是成功地讓她感到厭煩。

        她眼中閃過一絲戾氣，隨手點開，要叉掉好友申請。

        指尖觸碰到“拒絕”一欄時，卻又瞟到什么，堪堪收住。

        戚寒煙站住腳步，定睛去看，申請一欄顯示的是一張藍色大海的頭像。

        備注：我是秦燕隅，麻煩加我好友，有事想問你。

        戚寒煙愣神一瞬，突然退出界面點開微信群。

        幾行信息赫然出現在眼前。

        ——

        上午11：55

        秦燕隅：戚寒煙，你的東西落圖書館了。

        秦燕隅：【圖片】

        秦燕隅：我幫你收起來了，有空找我要。

        ——

        她的東西被他撿到了？

        戚寒煙反應過來，緩了緩心神，很快通過好友申請，好友剛通過，便彈出一個對話框來，上面顯示著秦燕隅添加好友時的那句備注。

        她遲疑半晌，回復了一句：謝謝，改天你有空時我去找你拿。

        回完消息，她很快記起自己打開手機的目的，聯系鄭律師。

        但就要撥通對方號碼時，又想起對方平日繁忙，貿然打電話過去不太合適，戚寒煙考慮了一會兒，最后決定通過微信留言。

        敲下幾句話后，她點擊發送，可放下手機后想了又想，怎么都不太放心。

        最終還是翻開通訊錄，撥通另一個人的號碼。

        楊雪歌的心理咨詢師。

        對方接通電話，簡短寒暄后，戚寒煙便將下午楊雪歌的反應一字不差地描述給對面聽。

        “你覺得，她可能又想到了以前的事，一時情緒有些失控嗎？”對面聽完，冷靜的聲音通過話筒傳來。

        戚寒煙輕輕吐出一口氣，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背包的金屬扣。

        “我不知道，她的表情還挺正常，但是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她除了最后那句話，還說了什么嗎？有提到更多的往事嗎？”

        “沒有。”

        對面沉吟了一會兒，“我覺得她現在的狀態還算穩定，可能今天是想起了那件事，情緒有些低落也是正常，有的時候情緒太過冷靜，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是我沒注意好分寸，讓她想起了以前。”戚寒煙說。

        聽筒里沉默了一陣。

        良久，對面才傳來聲音。

        “寒煙。”

        “你有沒有覺得，有時候，反而是你自己太過敏感了。”

        聞言，戚寒煙頓住腳步。

        “怎么可能……”她沉默兩秒，旋即輕笑一下，“吳老師，我可是專業的——”

        “戚寒煙。”對面突然打斷她。

        “醫者不自醫。”

        女子的聲音嚴肅又慎重，“我知道你的專業水平沒有問題，但這并不代表你擁有臨床醫治的能力，更不代表你可以通過自己來判斷自身情況。”

        “我還是建議你，有空再來我這里做一次測試。”

        戚寒煙握著手機的指尖蜷縮一下：“吳老師，謝謝您，但我想我應該不需要，

        “我很清楚自己的情況。”

        掛斷電話的同時，已經快到宿舍樓下，戚寒煙腦中回蕩著剛才的對話，有些心不在焉，沒有注意前面的路。

        她垂著眼簾，徑直走向樓梯間。

        晚間天色昏沉，樹影傾斜，分不清明暗。

        “戚寒煙。”

        冷不防有人叫她名姓，聲音熟悉，帶著冷玉般清透的質感。

        戚寒煙應聲停步，然后緩緩轉身。

        她輕輕抬眼向來人望去，與一道視線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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