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誰說不能爛俗平常地見一面
解禁的當晚我就趁著宮中人都在籌備修繕未央宮的事兒不注意,換了套宮娥的衣服就逃了出來,南宮城滿城燈火,但已經不早了,我也沒有幾個地方可去,只有教坊在丘海溝的河水邊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我就散開自己的頭發,把宮娥裝的外套脫下來就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教坊里香粉遍天,絲竹悅耳,男女歌伎都有,上來一個客人就撲到他們懷里,當然我是個例外,我一進門,大家都拿我當空氣,這讓我覺得自在而方便。
“皇上來啦,吃了嗎?”教坊的四級花魁漁綣兒正給二樓的富貴樹澆水,看我一邊拍拍身上衣服的皺褶,一邊擺擺擺地走進來,問我吃晚飯了沒。
“吃了吃了。漁姐,你這樹居然還活著呢。”我欠欠嗖嗖地笑著回答她。
“嘿,這倒霉孩子!我的樹能活幾百年呢,說不定它比我倆死得都晚。”
“那我可得把它偷了賣了。”
“去你的吧。”她罵我一句,然后繼續自顧自地澆水,不理我了。
我得逞地笑笑,想要上二樓去找她說話,卻在二樓的轉角處聽見了些有意思的內容。
轉角處的包廂里有幾個大叔在彼此斟酒痛飲,酒興正盛時自然必須要聊些當下的熱點時事,我常在教坊里廝混,原本也對這種景象見怪不怪,卻在我要走過包廂門的時候聽見了關于我的某件事。
“哎哎,聽說了沒啊,女相去了趟乙昭,不是宣戰打仗,也不是赴約和談,而是去談親事的!”
“啊?她都快六十了還要嫁回北方啊?”
“當然不是給她自己說親啊!是給咱們皇上啦。”
“不能吧,咱們南朝現在掌權的都那么恨北朝,能給皇上娶一個北朝人來這兒?”
“這些事兒大概還要從末戰在范戎將軍戰死前,馮音跟他在墻頭上的那個賭說起吧”
“你懂內情?快說說!”
提起話頭的大叔繼續往下說,我就低頭貼在墻根聽,八年前的具體事項大概是這樣的。
馮音是八年前的北馮反賊派頭目,此人是女輩中的文武奇才,但就是心思不正,看不上一切姬姓的皇帝,一心想著某朝篡位。現在坐在北朝皇位上的就是她侄女馮天驕。
馮音最愛聽戲,圍繞乙昭畫一個大圈,能這個圈里,并且在她已經造了大反、還造得很成功之后,還能算得上入她眼的江湖幫派,也只有燕京的福佑堂了。
福佑堂成立于傳武元年,牛就牛在一直堅持把京劇昆曲之類的發揚光大,甚至愿意不收票錢給窮人病兒演戲,此舉讓馮音十分欣賞,不斷給福佑堂注資,所以它能開得越來越大,甚至在別的州府還有福佑堂分堂,但是僅限于北朝。
范戎是死去先帝的最大親信,殿前侍衛,大周的八卦雜志經年以來都在傳他與先帝和馮音三個人之間有些不可言說的關系,但事實是他確實在先帝死后征討北馮,在并州城頭坐鎮的就是馮音。兩個人在并州山水前的對話目前尚不可考,但大約就是范戎說錯了句什么,馮音就一聲令下用亂箭把他和他的軍隊給射死在城門口。
范戎總歸不是第一個被射死的,當他的身后的軍士身上基本都是窟窿眼兒了之后,他知道自己大抵是跑不了了,于是在臨死前朝著馮音立下毒誓賭約:我要你最愛的東西毀于我大周之手。
馮音聽了,靠在城墻上微微一笑,“我現在沒有什么最愛的東西。哦,最近挺喜歡聽戲的。”
“那那也行。”范戎用劍指著城頭上的人,他當時大概很氣塞,所以很喘。
“不用你說,我來說。八年前我認識你,你說這樣誰都不會有好結果,那現在我就替你效忠之人和我所愛之物立下婚約——就把福佑堂最紅的孩子許配給八年之后的皇帝好了,我賭這絕對沒有好結果,而且輸的一定是你這邊。”
“八年之后?現在誰當皇帝都不知道!”范戎不僅喘,他大概還要氣得咯血了。那是我還沒有被鄭老太發現,皇位都沒被鎖定住,一直是個未知數。
說話的大叔此時自己猜測起來,他說馮音當時是想自己跟福佑堂最紅的京劇偶像結婚,因為她覺得自己一定可以讓范戎臣服于自己,效忠于她。
看來此二位年輕時一定很喜歡和彼此打賭,要死之前都還這么癮大。
卻沒想到結局實在慘烈,范戎將軍眼看將要被俘,不甘兵敗,自覺無顏面對南朝父老,抽出腰間的長刀就自刎了,他的血留在了并州城的門口,泥土一片鮮紅。
沒有人看見過馮音在當時的表情,反正她是贏家,別的大概也不重要。
這個誓約越傳越廣,直到人盡皆知。不過后來人們沒想到,鄭老太找到了我,又把我扶到了南朝的皇位上,范戎效忠的人,怎么說也只能是我了。
所以現在八年之約到了,也就是北朝現在要把福佑堂最紅的、唱青衣的那個角兒嫁給現在繼承大周國祚皇帝的,無論她是五歲,還是八十五歲。如果她不敢娶這個角兒,那么她就是把祖宗的臉丟到了反賊面前。如果她連這個約都不敢替戰死的忠臣守,這個便宜她的婚都不敢結,那她也就是間接地承認南朝就是打不過北朝,相當于直接給北邊兒下了降書了。
我聽完也是大為震驚,在二樓的圍欄邊上蹲下來,仔細地把事件思路捋了一邊,然后強迫自己先不要去管大叔繪聲繪色的演說和前朝三角戀的八卦,我現在應該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成親了!
我想起下午的未央宮大修,大概一算日子,從毒誓賭約生效時到現在,正好七年零九個月。
也就是還有三個月,我就要娶老婆了。
我蹲著長大了嘴,想馬上站起來回宮,卻發現自己蹲的腿已經麻了,只能像上茅廁一樣蹲在二樓樓梯口。
漁綣兒前面看我要上來,在二樓別處等了我一會兒,沒等著,于是過來尋我,卻在此處看到了我這副要拉不拉的樣子。
“皇上,怎的在此如此不雅?”漁綣兒把我拉起來,聽我說自己腿麻了,就給我從別處搬來了個凳子。
“姐,我剛聽說自己要結婚,真的假的?”我依然保持張大著嘴的表情,雙眼發愣,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哦,你說這事兒啊,我早上吃粥時聽見媽媽跟我們念叨來著,確實有這么回事兒,不過,這不是好事兒嗎?你這么愁眉苦臉的干嘛?”她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一邊看著我的臉從平整張大嘴到逐漸擠在一起。
“你不去做伶人真是白瞎了這表情夸張程度了。”
“娶過來的是誰啊?福佑堂不都是一群老頭子嗎”
“是最紅的!最紅的那個!你想想啊!我可不信你不知道,上次你不還偷偷讓項英姐帶你去看那誰的巡演來著么!”
“誰啊?!到底誰啊?!我現在剛剛受到了很大沖擊,腦子派不上用場啊!!”
漁綣兒看我這副苦仇模樣,才挽起袖子來在我邊上坐下來,告訴我我本來對其抱有萬分恐懼的答案。而在聽到這個答案之后,我慢慢睜大了眼睛。
“——是福佑堂的張角兒啊。”
是他?
那個角兒雖然唱青衣,但是是個男孩兒。
我認識這個男孩兒,因為他在小時候就紅了起來,他是北方很紅的一個角兒,從小就是這樣,即使是在南方,也有一大堆人知道他。
而且我甚至還見過他,這件事沒什么人直到。雖然這次見過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也發生得非常偶然潦草,但我知道那是他。
眾所周知,我在四歲前一直養在南方。雖然離都城不怎么近吧,但是總歸女公子該學的那一套一套的,我學得是一件也沒落下。
那時候我的人生還沒有接到要成為大周皇帝的指令,但要學的東西也是一樣不能落下,畢竟那個時候我祖父還在,他最討厭小朋友不用功了。所以四歲前我基本也是一直在讀圣賢書,比同齡人接觸那些宏大的道理都要早。
不過總學呢,也有覺得乏味的時候,更何況我本性就貪玩得很,有時也會埋下禍根。
有一次我貪玩,瞞著母親,偷偷隨家里的買娘家丁乘船到開封城去取祖母家留下的金銀細軟,以留戰爭時備用,在金陵換點兒糧食。可我一過去那還得了,我一路狂跑,我想吃北方正宗的小吃,看北方的雜耍,從那時候就可以看出我是個人來瘋而且深愛旅游的驢友。
我抓著買娘的衣角,手里拿著粘豆包,看著鬧市街尾處有一個門臉不大,但是門前種滿矮青松的園子。那個時候我爹剛死,又是家里的獨女,說實在的也沒有人能夠管我,我好奇,撒開手買娘的手就悄悄溜了進去。
園子是一個是戲園子,再早之前我在書上讀到過對其相應的描述,這里雖然沒有書上描述得那么富麗堂皇,但是這地方卻也落得干凈自在。
堂前有幾位觀眾大爺,嚼著果子喝著茶,搖晃腦袋看著臺上的表演者。我從小讀書,眼神不好,得走近些才能看到臺上演的是什么,但我又不想讓人發現,所以只能從一根柱子,挪到另一根柱子,就這樣緩緩地挪來挪去。可能那時候我個頭還沒太發育(現在想想才四歲啊),還真的沒有人發現我。
我看著臺上那個小孩兒,腦袋后邊梳幾根小麻花辮兒,細溜豎長的就耷拉下來,腦門兒前有兩小搓劉海,他在唱一首很老的昆曲,“我就脫了袈裟,脫了袈裟,把那僧房封鎖從此丟開了三昧火,師父啊師父,非是我背義私逃”
小時候的我哪里聽到過這些,要是偶爾家里過節做壽,說想要聽聽戲解解悶,也都是叫南方的那些比較業余的戲曲班子過來唱一唱,專業的行家都聚集在北方。每次在家里聽戲,我都先覺得沒勁,還是會房里拉著下人玩蛐蛐兒,螞蚱也行。
這一聽倒是入了迷了,他也不算大,那個時候我大概才四歲,他十四歲左右吧。
“終無結果我想出家的所在乃是陷人之處,我把陷人墻圍從今打破跳!跳出牢籠須及早嘆人生易老!嘆人生易老”
我覺得這多好聽啊,回了家就聽不到這些了,根本就忘了要是再不出去,就沒人來理我了,捎我回家了。
畢竟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兒嘛,可以理解。
外頭逐漸有吵嚷聲響起,我聽著就大概知道是來抓我的了,可我還真是不想回去,回去之后家里都是一片片白幡,父親去了半年了,家里還是一點沒正常聲響,要不是今天悄悄跟著出來,被發現之后威脅這幫人,他們在金陵城門口就會送我回去。
我不回去,我怕人發現我,悄悄躲在一堆紅木戲服箱子的縫里頭,我怕人瞧見我。
來人進了園子四處找我,把客人嚇跑了一半,從我這個角度看,臺上那小孩兒臉一下就青了。
我心里也頗不是滋味兒,你別看我小,什么人情世故基本都從書里學了,我知道估計是我搗亂了。
真是的,多買點東西不好嗎。
我灰溜溜地從角落里鉆出來,您各位可別覺得這兒有什么戲里似的情節,我是個乖孩子,從小就是,基本沒怎么叛逆過。
買娘一看到我就沖了過來,哭爹喊娘的,嘴里嚷嚷著,“我們主子呦!”
唉,誰要當她主子,光這一聲就給我的小臉兒上喊出一大堆皺紋來,難受完了。
幾個家丁還是不饒人的樣子,要跟戲園掌柜的論理,叫下面看門的小廝去叫人來。
我眼瞅著事兒要鬧大,二樓已經有了挺大動靜要下來人,我趕緊揮揮手說我餓了,要吃飯,快走吧快走吧。我這邊兒的人這才作罷。
這你能怪人家嗎?那我這還不是與民為害了。
趁著要走那個混亂勁兒,我從買娘懷里微抬頭,露一個小眼睛縫兒,在混亂中看了一眼剛才臺上唱《下山》的那個小男孩兒,他也在看我,一臉迷茫,大概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過我也不想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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