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在場之人異口同聲地提問，現下這情勢，著實是有些超出他們的認知范圍了。

        “正是！”我展開那本紙卷，“鑒于這是姬某以全新身份出現在大眾視野之中的載體，這到底該寫些什么，我總是不能痛快地決定下來今日剛好各位大人來得齊整，還請各位幫幫姬某這個忙——替我想想這書的主題吧！”

        臺下議論紛紛，東南西北四個區傳出的討論聲比起剛才還要激烈。這回是能談的東西，他們的熱情終于有處可揮發了。

        “這畫本既然如此重要，有許多的主題想必是不太合適了吧您之前多寫些鄉間趣事、府邸宅斗之類的，這些定是不能夠再寫了吧？”

        接著我的話回復的，是那位跟著馮天驕一起入席的面紗女子，她聲音低沉，聽著讓我很是熟悉，卻一時又想不起是怎么個熟悉法兒來。

        經過她這一念叨，下面又開始討論起來。

        她微微一笑，拿起茶碗扣了扣，輕啟朱唇，“您不如寫寫功臣，寫寫帝王。”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我聽她這么說，略微點一點頭，暫時不作更多的表示。

        馮天驕嗤笑一聲，“如若真要寫個大傳，當然要寫帝王比如你這半道退休的情況，當然不用有什么詳細的記載！”

        “怎的一定要寫帝王呢？”我來了句疑問，如果你要問我的居心，我當然是故意的。

        東區的富商們看起來就像坐不住了的樣子，但是四周都是為官的，他們也不敢太輕舉妄動，只是先聲嘀咕了一句，“歷史上啊，那些富可敵國者，也都算是英雄好漢了吧！”

        “你們這群‘奸商’摻乎個什么勁兒？”上歐陽家的人嘲諷地罵他們一句，“臣子之功，天下皆知，自當載入史冊。”

        “那照這么說，在守衛邊境領土之人，也得上計一功嘍？”西面有人舉起酒杯飲了一口。

        “計上幾功又能如何？”面紗女子回頭多情地一望西面，“若是在書中只留下配角的地位——或者僅僅是‘為國犧牲’的名聲，那還不如不計。”

        為國犧牲？我一挑眉，她這個詞可真是說到了我的心眼之中去。“犧牲”之法可太有講究了，這“犧牲”，到底是“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的那種壯烈真犧牲，還是被卷入權力野心的斗爭之中、無法脫身而假仁假義地死去，我想在座之人于權力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應該比我懂太多了。

        “難不成，還有人誅殺功臣？”南區一片靜默，不久后發出這樣的問題。

        “世道紛亂，若有人為了霸占錢財、領土，滿足自己的野心，自然能夠干出此等事情。”

        我在臺上多了這么一句嘴，相信下面的人估計已經想起來前些天我著人散布的流言：關于馮孝全被北馮皇室中人為早日南攻而所殺的說法。照這么說的話，圓桌上除我之外坐滿的其他十五人，大有可能與此事有脫不了的干系。

        如果北馮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連自己族內的親眷都可以當作異己誅殺，那么未來世事變遷，他們這些外姓今天坐在這里吃到嘴的，又會是倒數第幾頓飯？

        馮天驕見所有人基本都安靜下來，從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挺直了腰板，眼神銳利。

        “先有帝王，才有將相；若無帝王，哪來功臣？所謂功臣，還不是都要在大王大族的扶持下，才能生生不息？”

        我表面仿佛帶著一塊痛苦面具，但實際上心中早已樂開了花——她果然進套了。

        她見無人反駁，因而繼續說道，“想必各位也都聽說過‘江山易改’，但在我馮家治下，手上江山絕對不可能輕易讓人——如果在座各位也想在史書上記上一筆，那也必須是跟在我們家后頭！”可能是因為我也在場，她的表情更顯狂妄，看上去簡直像只護食的野犬王。

        她說的不錯，這幾十年來的戰亂，要說戰功治績，那么馮家必須是頭一號的，不只因為他們現在是北朝的最高統治者，還因為他們馮家的其他親族，在當年也真是為了擊退周室助其稱霸，而流了不少血。北馮對于得來土地的治理權，那肯定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會將半分好處讓給他人他姓。

        但馮姓總歸不是正統，即使要從現在馮天驕登位的這幾年開始算，也未免太晚。如果當時沒有其他這些勢力的投靠和不作為，以及前朝的許多宮闈紛亂之事，他們也不太可能把周室的根基動搖到今天這份上。

        她們可以借助多方勢力起來，我自然也可以再借著這多方勢力試著把她們給壓回去，反正如今的南朝景象不會更差了。

        我也不算是孤注一擲，只不過國庫另一部分的錢早被我在這幾個月里叫人轉移至大鳶教坊的地下室中，現在攤在明面上的這些錢，只是誘發今天這場好戲的誘餌。

        如果南朝的皇帝位有所空缺，那么這些人之中的某些勢力，勢必會有所眼紅，何況連月來的輿論加注，讓他們也感覺一下，一心為了剛愎自用的北馮做事，最后能有哪些好果子吃。

        馮天驕說完就坐下了，如果她再愿意回頭觀察一下的話，她會發現東南西北四區，基本上都有人面色鐵青，不知言何。

        到位了，我十分滿意。連月來的戲份終于基本殺青，我拉著張曉茫的手，下意識地想要回頭看看他，卻發現他正無比安靜地看著我，仿佛這世間別的紛擾與他都并無關系。

        宴席將近結束，我看到入口的拐角處是桐娥帶著癟著嘴的松娥一道走來，桐娥身邊還帶領著福佑堂策劃此次舞臺的人來。為了今天這出戲，這幾個月我將松娥桐娥二人都小心隱瞞著、怕出現什么差池。她們二人因為桐娥接受過我的吩咐，最終將今天這個舞臺還是成功地辦下來了，此刻正打算與我復命。

        我看著她們二人領著的那伙子人越走越近，眼前突然出現了那日在幽州城邊的刀光劍影，這讓我不僅打了個寒戰。

        現在這群人中打頭的那個看向圓桌周圍的眼神，正和那日黑衣人首領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樣。

        我看出來了，這群人百分之九十九，就是那晚前來朝我下死手行刺的黑衣人。

        不僅如此，此刻這伙黑衣人不帶面罩，與幽州城邊那日帶給我的奇怪的熟悉感不斷重合。我逐漸又想起來劍舞那日，在東面的看臺上，和張貴妃打招呼、一同說笑、還能使他喜笑顏開的那伙人。

        我額頭的汗水頓時凝結，雙眼緩緩看向依然乖巧地站在我身旁的張曉茫，他那樣安靜地看著我，眼中依然只有我的倒影。

        他的眼中只有自己想要的，而或許那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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