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日綱組織的軍事會議并無新意。但借著這個機會，陳城得以與羅大綱相見。

        會后，眾將各自返回防區。陳城和羅大綱走小路，避開其他人，兩人邊走邊聊，預備到廣濟、黃梅之間的橫崗山再分手。

        自從京口一別，陳城和羅大綱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兩人雖然只在北固山有過一面之緣，但火軍出征前，羅大綱曾傳遞密信給陳城，彼此已是好朋友。陳城雖然認識不少太平軍高官，但能稱得上朋友的，只有羅大綱一人。

        羅大綱年輕時就是家鄉有名的游俠，在天地會中聲名顯赫。長大后，他在家鄉聚集了一支水寇，官軍無力剿滅。

        太平軍在粵西起事時，洪秀全很看重他，特地派人勸說羅大綱入伙。當時，太平軍草創，諸王對羅大綱很倚重。后來，洪秀全入主金陵，對出身天地會的羅大綱并不信任。羅大綱也自恃年紀大，資歷老，敢說敢做，是太平軍中有名的“刺頭”。

        如今，他已經四十好幾，仍然豪邁不減當年。

        陳城與羅大綱交好，另一個原因是兩人都自視甚高，惺惺相惜。陳城很想把水師建設好，但一直缺乏這方面的人才。羅大綱水戰經驗豐富，在天地會會眾中很有威望。陳城很想網羅羅大綱加入火軍，讓他參與火軍水師建設。

        這次田家鎮之戰，楊秀清安排羅大綱守黃梅。一方面，羅大綱資歷甚老，理應讓他負責后衛，讓韋俊、陳玉成等年輕人在前線廝殺。另一方面，羅大綱老成持重，多謀善斷，具有獨擋一面的能力。萬一太平軍戰敗，羅大綱有能力收籠潰卒，在黃梅建立起新的防線。

        陳城和羅大綱騎馬并行，對即將到來的田家鎮之戰并不看好。

        羅大綱臉上凝重，說：“東王遠在天京，卻喜歡遙控指揮。他派秦日綱主持田家鎮之戰，但事無巨細，已提前布置得一清二楚。大到各將領的防區，小到鐵索的設置，都講得清清楚楚。秦日綱無機變之才，只會蠻目執行東王的部署。戰事稍有變化，秦日綱必將手忙腳亂。到時候，各家自掃門前雪，太平軍恐怕要兇多吉少了。”

        陳城點頭道：“是的。楊秀清的部署專意防守，并無主動進攻的意思。太平軍人多勢眾，善攻不善守，這分明是棄自家長處，就自家短處。他的部署，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依我看，應該像陳玉成、韋俊所說的那樣，把防御前線往前推，在蘄州、大冶布置重兵。”

        羅大綱笑了笑，拍拍陳城的肩膀，說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長江后浪推前浪。你和韋俊、陳玉成都是少年英雄。在你們面前，我已經老了。”

        陳城連忙擺手道：“羅大哥不要太謙虛了，你閱歷豐富，不是我們這些年輕人所能比的。”

        羅大綱說：“陳玉成是太平軍中的后起之秀，別看他現在剛成年，但足智多謀，英勇善戰，未來不可小覷。聽說你和他合不來，有些誤會？”

        陳城笑道：“是的。我從武昌撤退時，路上和他偶遇，他正率領一支援軍開赴武昌。這人很有心計，將我誆騙到九江，使我幾次身陷絕境，狼狽極了。”

        羅大綱大笑，說道：“這小子詭計極多，我都不是他的對手。但他畢竟年輕，閱歷上還少，又年輕氣盛，聽說和韋俊、李玉成等人也合不來。”

        陳城哈哈大笑，說：“論上面，楊秀清和石達開不和，秦日綱和石達開不和。論下面，陳玉成和我、韋俊都不和。楊秀清又派侯寬裕做監軍。這仗還怎么打？

        “我看干脆別打了，省得又要損兵折將，不如撤軍到九江算了。起個好聽的名字，譬方說以退為進，誘敵深入。”

        羅大綱也跟著大笑，接著分析道：“田家鎮之戰，我軍必敗。再往后，湘軍繼續順流東下，九江將成為兩軍必爭之地。九江背靠安慶，兵精糧足。秦日綱戰敗，下一步能主持九江之戰的，就只能是翼王石達開了。

        “石達開雖然年輕，但能力遠在秦日綱之上。九江守將林啟榮經營九江多年，九江堅固如磐。湘軍征戰多時，從岳州推進千里到九江，已是強弩之末。九江之戰，很可能是石達開勝、曾國藩敗。”

        聽過羅大綱的話，陳城不禁心中激賞。這羅大綱別看出身草莽，沒讀過什么詩書，但眼光極其毒辣，對局勢的預判極其精準。

        反正是朋友，陳城決定向羅大綱吐露心聲：“之前，陳玉成陷害我在先，我不會配合陳玉成作戰，也不會在背后偷襲他。此次田家鎮之戰，我們火軍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退。到時候，如果我守不住廣濟，就只能到黃梅投奔老兄你了。”

        羅大綱淡淡一笑，說：“這個我能理解，老弟無須多說。畢竟，你們是火星人，沒有拜上帝教這樣的思想包袱。”

        “哎！”說到一半，羅大綱重重地嘆氣道：“我要是有你這樣瀟灑就好了！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退。如果我也能這樣，該有多好！”

        陳城疑惑地問：“老兄英雄一世，從來都是我行我素，怎么發出這種感嘆呢？”

        羅大綱看著遠方的滔滔東流的長江，眼神里都是無奈，說：“我有件事想麻煩老弟。”

        陳城連忙說：“老兄但說無妨。”

        羅大綱說：“我婆娘是蘇三娘，目前在天京輔佐西王娘洪宣嬌管理女營。楊秀清把她當作人質扣壓在天京，逼我為他死戰。我們夫妻相隔，我也無力將她帶出天京，實在是有負于三娘……”

        說到一半，這個鐵血硬漢眼睛都紅了。陳城想起荷田，不由得同病相憐，心中甚是難過。

        羅大綱接著說：“此次出征，我苦求楊秀清，終于將兒子羅文榮從天京帶了出來。我轉戰南北，只留下了這點骨血。太平軍沒有前途，我懇請老弟收留羅文榮。若羅文榮能在這亂世存活下來，若他能在火軍干出一番事業，也算我們羅家有造化。”

        羅大綱說完，讓親兵帶過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這羅文榮年齡雖小，看到生人卻毫無怯意，一雙大眼睛撲棱撲棱得甚是有神。

        羅大綱讓他下跪，認陳城為干爸。羅文榮很是大方，不卑不亢地跪下，清脆地喊出一句“干爸好！”

        陳城連忙把他扶起，摟在懷里，對羅大綱說：“虎父無犬子！我看到他就喜歡。”

        羅大綱眼圈一紅，說：“大恩不言謝！羅某這就告辭，若以后還有機會，我們戰場上見！”

        “戰場上見”，好像是說給陳城的，又好像是說給羅文榮的。

        羅大綱飛身上馬，戀戀不舍地看了眼羅文榮，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陳城分明看見，羅大綱的眼睛里流出了淚水，淚水里都是期望和不舍。

        羅文榮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沖著羅大綱的背影喊道：“爸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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