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這一場雨下了足有幾個時辰還未停歇,蕭景潤進門時帶了些許潮氣。
瞥了眼滿地狼藉,他擺了擺衣袂,“都退下吧。”
宮女們有的身上掛了茶葉漬,有的則是一副剛哭過的樣子,聽了這話都忙不迭出去了。
窗牖洞開,崔姝仍穿著白日里的裙裳,倚靠在臨窗的軟榻上,似乎在凝視窗外不斷飄進來的連綿雨絲,任由水珠濺在自己臉上。
蕭景潤抬腳清出一條能走的道,去關了窗。
“陛下連妾身的這么一點自由都要剝奪嗎?”
她沙啞出聲,氣若游絲。
蕭景潤低頭看她,雙眼干涸,沒有哭過的跡象,怎會如此沙啞。
此前他來過幾次長樂宮,記得她是個端雅的女子,行禮問安都是標標準準的禮儀規范,甚至給他斟茶倒水也十分合度。
也曾和她對弈過幾回,棋始知其性,是個進退有度的人。
總之,與今日的模樣大相徑庭。
崔姝迎上他的目光,對視一眼后又倏地偏過頭,輕咳了一聲,心下思緒萬千。
她頭一回看清天子的樣貌,是在溫珣的生辰宴上。他坐在上首,她仰望著他。
身材高大,笑聲清朗,那一雙眼睛,父親在家中曾提過,稱之為狼眸,崔姝卻覺得曜如辰星。
那時,天子的視線偶爾落在她身上,眸光不算柔和,她卻有一種心悸的感覺。
她不敢對視,只是胡亂猜想著——難道這就是話本中說的動心?
很快她便知道答案了。
紀明琢出事,崔姝先是難以置信,在她看來一切還有轉圜的余地,何必自戕?
再是恍然,情這種東西,就好像往火上潑油,會愈演愈烈的,然而到達一個頂點之后,就燒得只剩下自己的一絲妄念隨風飄散。
此后崔姝便將自己的少女悸動收了起來。
對一個人生出情意多可怕,更別提對天子了。
“吃過東西了嗎?”
蕭景潤遞給她一條帕子,“擦擦吧。”
今日他也淋了雨,知道淋雨不好受。
“沒有。”
“那朕讓內侍傳膳,想吃什么?”
“荔枝。”
蕭景潤一怔,但顧及到她的情緒,還是盡量和顏悅色,“都這個時辰了,吃點正經的熱乎飯食吧。”
“妾就是想吃荔枝。”
崔姝頓了頓,似乎格外堅持,“捻兒說的,心情不好就吃點甜的。”
“行。”
蕭景潤去門外吩咐了內侍幾聲。
不多時,置于冰上的荔枝被送了來,崔姝卻沒有動。
荔枝也叫離支,離了枝葉就難以保存,“一日色變,三日味變”。
這一批荔枝是貢品,剛從蜀地水陸聯運連枝帶樹送來,正是新鮮欲滴。
蕭景潤隨手拈起一顆遞給她。
崔姝沒有接,反而問他:“捻兒吃過了嗎?”
他斂了眉,“怎么今日盡提捻兒?你有話就和朕說。”
提了兩回就叫“盡提”嗎?
崔姝彎了彎嘴角,接過荔枝,端詳了片刻剝了殼放入口中,沁涼的甜意彌漫開,她卻覺得舌根苦澀。
完全咽下之后,她問:“是捻兒讓陛下來的嗎?”
他沒有回避,“嗯”了一聲。
崔姝笑了笑,“陛下又不是神醫,怎么能治我的病呢?”
說罷,往外張望了下,回頭問他,“太醫沒來嗎?”
蕭景潤無聲地看著她,神色平淡。
她倒是沒有諱疾忌醫,但看這個精神狀態確實不太對。
兩人沉默地坐著,也沒人再去管那筐荔枝。
忽然,崔姝幽幽開口,“我初見寧真的時候,還對她設防,畢竟都是妃位嘛。她一舉一動我都會猜想其中的深意,她和溫珣要好我亦會揣測她的目的,后來才意識到……她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純粹不作偽的人,不像我。”
她看向他,“也不像陛下。”
仰躺于軟榻上,她繼續說:“我有時候不敢面對她,比起紀明琢,寧真更像一道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刺得我原形畢露。”
“寧真,這個名字起得真好啊,人活著活著,活到最后,誰能保持一顆真心不移呢?”
她輕笑起來,絲毫沒有在意身下軟墊早已被雨水打濕,暢快地伸展著手腳,就像貍奴伸懶腰一樣,一次性得伸展個夠。
“陛下,你會覺得我是個笑話嗎?精通琴棋書畫,也深諳閨闈爭斗之道,全副武裝來了這深宮,竟毫無施展之地。”
蕭景潤往邊上靠了靠,為她留出余地,沉聲道:“莫要多想,你很好,每個人性格不同,這個不用強求。”
“陛下才是莫要多想,放寬心吧,我不會傷害捻兒。”
崔姝以手遮眼,露出的那張嫣唇又笑了笑,“陛下很喜歡捻兒吧?我也喜歡。”
蕭景潤想到了白天他在大殿上對文武百官說過的話。
崔姝是正經入宮的,按理來說她也是蕭家婦。
但他似乎沒有辦法將她與捻兒同樣看待。
移開手,崔姝搓了搓鼻尖,清了清嗓:“捻兒沒有爹娘了,賀氏也不再是以前的賀氏,陛下能護住捻兒嗎?”
她一瞬不瞬盯著他,“陛下能護住捻兒一輩子嗎?”
不等他回答,她繼續,“陛下,立捻兒為后吧,什么情分能比地位比權力更可靠呢?”
蕭景潤不語,看著她的目光中帶了審視。
片刻后才道:“立后與否,何時立后這是朕的事。”
“是嗎?早晚都要立,不如早些定下早些安心。”她挑了眉,“妃與后,天壤之別。”
有如妾和妻,一個要給另一個請安的。
面對崔姝的僭越,蕭景潤原想拂袖而去的,又思及寧真還在偏殿等候,便按捺下了。
“朕明日召你家里人進宮吧,”他緩和了語氣,“你母親,你妹妹,不拘誰,陪著你住幾天。”
崔姝沒有繼續發難,而是適時地打了個哈欠,揉了眼角,“好啊,多謝陛下。”
蕭景潤邁出門檻的同時,崔姝收回了視線,素手一揮將荔枝筐打翻。
一個個紅果登時滾得滿地都是。
人心本來就沒有長在胸膛正中間,偏心也是在所難免,沒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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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到蕭景潤的身影,寧真便立馬迎了出去,“婳婳怎么樣了?我見方才內侍送了東西進去,她可用飯了?”
“用了,她還好,別懸著心了。”
蕭景潤揉了揉她的頭,“你先回拂云軒,朕與錢夫人有話說。”
提起這個,寧真抱著他的臂說:“錢夫人許是見過我娘的。”
蕭景潤挑眉,望向錢綰。
“回陛下,妾年幼時有幸為一位游醫所救,拜其為師,師父樣貌與昭妃娘娘有幾分相像,至于是否為寧夫人,妾不敢托大,只是胡亂猜測一番。”
此前鸮羽衛撒開網找尋都未果,如今竟有這樣的意外發現。
蕭景潤頷首,“朕依稀記得寧夫人的容貌,待朕畫一幅像,嫂嫂可以看了進行比對。”
又道:“今晚辛苦嫂嫂跑一趟卻沒瞧著人,朕正好與嫂嫂說說崔姝的情況。再一個,微之今夜值宿內庭,嫂嫂也宿在宮中吧。”
“是,妾遵旨。”
寧真回到拂云軒,蘆樺早就備好了熱水。
雖然不知道錢夫人幼時遇到的游醫到底是不是娘親,但寧真抓著這么一絲希望便覺得很滿足了。
至于崔姝那邊,她自覺幫不上忙又瞎著急,或許陛下和錢夫人有辦法。
是以,寧真心里輕松了些,泡了澡洗去寒氣與疲憊。
另一頭,錢綰和寧真一樣,還真以為天子要和她討論崔姝的事。
結果天子邊畫著像,邊與她說:“嫂嫂近日女學事宜繁忙嗎?朕想托嫂嫂一樁事。”
既然天子這么問,那么錢綰只能說不忙。
他也沒繞彎子,“嫂嫂在宮中住幾天吧,幫朕把一把昭妃的脈,但不要被昭妃察覺。”
錢綰心中一緊,不是說和妃娘娘有心病么,怎么又要探昭妃的脈。
蕭景潤又說:“此前太醫說她稟賦素弱,月信也來得晚,上回還鬧得腹疼,是以朕想請嫂嫂幫忙看看是怎么一回事,為她調理一番。”
錢綰是女子,當年跟隨的師父也是女子,是以她所學醫術偏重女科。
只是乍然間聽得這番話,錢綰心如擂鼓。
她知道天子愛重昭妃,方才他二人相處時更是宛如尋常夫妻般自然,那么現在這般吩咐,是要為子嗣計了吧。
將這樣的事交予她手,便是莫大的信任了。
錢綰恭謹道:“妾遵旨。”
蕭景潤擱了筆,將畫紙展開。
“朕只見過寧夫人幾面,不算熟稔,改日尋京中舊人問問,應可完善。”
錢綰接過紙張細細看了,卻微微搖頭,“妾覺得只有三分相像。”
好看的人各有千秋,難道是自己記錯了?
想到昭妃面上歡欣的樣子,錢綰便覺愧疚,早知道別急著說出來了,尚且未篤定的事,讓人家白高興一場,何必。
蕭景潤看出錢綰的心思,笑了笑,“沒事,朕哄她,斷不會讓她怪到嫂嫂頭上。”
說著哄人,他卻是拿著一幅畫像哄得寧真叫了他好幾回時序哥哥。
窗外驟雨初歇,室內也春光暫收。
寧真浮著薄汗,連頸間都泛著粉緋一片,“陛下別再挨過來了,太熱了。”
蕭景潤偏要將她納于懷中,寸寸緊貼,“朕辛苦為你畫了像,還不能收取些好處嗎?”
“什么好處不好處的,”她推了他一把,“剛才陛下用過這個借口了。”
“那朕再想想。”
他掌心貼于她的小腹,安靜了一瞬,倒是真像在思考下一個借口。
他低笑,“想不到,捻兒替朕想一個。”
隨后叼起她的纖纖食指啃噬著,不求吻個酣暢,只想留下他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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