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章三年。

        舊朝負隅頑抗數十載，終于完敗于北方外族鐵蹄之下。新朝并未對舊朝王侯趕盡殺絕，反而對其中一些人委以重用，以此鞏固新生政權。然而百姓并未迎來太平之世，新朝政權頻繁更迭，宮廷內斗不斷。

        夜幕籠罩之下，去往無崖山的途中，連續不斷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遠在百里便驚起成群的飛鳥，車上的小廝頻繁地用馬鞭抽打馬背，口中不住地高聲譽催促著。馬車上插著一面青綠色的旗幟，上面繡有“顧”之大字，隨風展開。

        顧喜樂遠遠地看到“有崖舍”，便一下子跳下馬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大力地拍打木門。

        顧臻今日幫山上柴夫的孫兒豆豆摘果子，沒想到那小兒吃多了果子得了腹瀉，害得老柴夫狠狠數落了顧臻一頓。

        顧臻事無巨細地對師父講完，過程中也略用了一些夸張的言辭。比如那老柴夫雖然生氣，但顧臻平時就與他交好，自然不會受到他狠狠的數落。老柴夫看到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的兒子，不過瞪了顧臻一眼罷了。

        顧臻表示，再也不做這種蠢事了。

        師父閉著眼睛打坐，臺燭映著他的臉，分外柔和。他聽完，緩緩抬了一下眼皮，對顧臻道：“琉玉，你要知道，愚善亦為善。”

        “琉玉”是顧臻的字。

        顧臻反駁道：“師父，‘愚善’害人害己，怎么也會是‘善’？”

        不待師父開口，大力的敲門聲響起，桌上的臺燭形成的光影，在師父臉上不住地晃動。

        師父剛張開的口一下子閉上，顧臻嘆口氣，起身去開門。

        他慢慢悠悠去開門的路上，還在想‘愚善’到底是什么。”

        一開門，滿額是汗的喜樂的臉出現在他的面前。

        喜樂一下子跪了下來，拱手道：“大公子，快隨小的回府，老爺病危。”

        其實喜樂并沒有打算要跪，剛才跑得有些急了，現在腿有些軟，加上剛才力氣全都用在了拍門上，顧臻這猛地一開門，他沒反應過來，便跪了下來。后來喜樂覺得跪得很好，這樣能突出當時他心情的迫切。

        顧臻聽到這個消息之后大腦一片空白，不過等喜樂拉他要走的時候，他沒忘要跟師父告個別，當然，也帶了幾瓶藥膏。

        接到了顧臻之后，喜樂依舊不住地催促著馬車，但心底到底舒口氣。

        喜樂是顧家的家生子。前朝的時候，那是顧家的天下，雖然顧臻家算是皇室旁枝，但多少也是貴族，他父母當時跟著沾了不少光。到他長大的時候，那江山改姓了蕭，不過幸好，顧家這支旁系不但沒受牽連，反而還被重用。倒是那些直系一個個遭了殃，奴仆也跟著發配變賣。喜樂覺得主子真是幸運，自己也跟著幸運。

        據喜樂母親說，他本來就是伺候顧臻的，不過因為顧臻小時候生了大病，被送到著無崖山跟著陶幾許大師修身養性，病果然痊愈。一兩年后又生了病，顧家干脆讓他拜了師，一直跟著陶大師生活。

        顧臻離家后，喜樂便派給了二公子顧愫。

        顧愫也有自己貼身的小廝，叫劉羽的，所以不大用喜樂。唯有來看望顧臻的時候，顧愫才讓喜樂跟著，且只讓他跟著。

        顧臻的身子隨著馬車不住地上下左右搖晃。他坐在一個角落，用手緊緊地抓著馬車的花窗。

        他平時不怎么坐馬車，加上他白天也吃了些果子，一時間腸胃十分不適。

        他努力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他想起，前些時候，他弟弟琉珂（顧愫的字）來看望他，還對他說父親的病不甚嚴重，假以時日便會康復的，怎么突然就這般了呢。還沒等他深究，思緒又飄到“愚善”上面去了。

        天微亮的時候終于到了顧府。

        顧臻快步地跟在喜樂后面，穿過庭院，很快到了大堂。

        顧府上下已經裝扮好一片白色，像是落了大雪。顧臻想起他第一次被送到無崖山的時候，便是冬季，那時候，顧府到處落了白色。

        父親的棺槨擺在大堂中央，顧愫正跪在牌位前，身著一身素衣。

        低沉的嗚咽聲此起彼伏，綿綿不絕。

        顧臻來晚了一步。

        顧愫一見到顧臻，便起身抱住了他，然后開始哭泣。

        顧愫在父母膝下長大，父親突然去世，他心中悲痛萬分，卻沒有眼淚。等他見到了哥哥，這眼淚才仿佛開了閘似地，怎么也止不住了。他本來想著要堅強的，要安慰哥哥的，到底還是沒忍住。

        本來父親的棺槨應是檀香的，如今卻不準用，只能用香樟的。他不過是六品小官，人微言輕，只得默默聽從。這些事，兄長不懂，也不想讓兄長知道。

        顧臻也哭了，這眼淚大部分是因為被顧愫的哭感染的，小部分才是因為失了父親。

        顧臻平時沒發覺，這樣抱著顧愫才發現，弟弟比他長得要高。他抬高右手輕輕托著顧愫的后腦勺，左手緩緩拍著顧愫的背，柔聲說道：“琉珂，兄長在呢，不哭，不哭。”

        這些年，兩人沒怎么生活在一起，顧臻便下意識地沿用了小時候哄弟弟的法子。

        不過聽到這話，顧愫哭得更放肆了。淚水很快地濡濕了顧臻的大片衣裳。

        劉羽跪在旁邊，雙手托著絲綢帕子，顧愫沒理會，顧臻便默默接了過來，松開懷里的顧愫，為他擦了擦淚。

        好容易撫慰了顧愫，兩人一起去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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